“不错,巨石砲。”
“你这画的,用哪一端抛石?”
“梢杆小头的一端,我画的这是网兜。”
“网兜?”
安帛伯用他流利的大唐官话重复了一遍,将手中的图纸翻转了一下,摇了摇头。
“哎呀,小郎子,伱不如拿你画的符篆,去请道士来给你变一个吧,小老儿还忙着,放我们回将作监可好?”
薛白没想到这个卷头发的罗马人这般说话,苦笑了一下,道:“安匠师请看,普通的投石机士卒们用力一拉,石弹飞出,但终究力度有限。
而我这个是配重的巨石砲,梢杆大头这端挂的是配重篮……”
安帛伯眉头一拧,再仔细看了看那张图纸。
他原本以为这东西造不出来,此时一听,大概明白了原理。
无非就是在普通投石车的梢杆另一端加上巨重之物,力量远比士卒的拉力要大,再设法卡住梢杆,用时使重物突然下坠,抛出巨石。
也就是这小郎子所谓的配重了,只要够聪明,多生僻的大唐官话他都能听懂。
但恰是有可能造出来了,安帛伯反而愈发大摇其头。
“这是军器,你让我造?你莫欺我是外蕃,我对将作监的规矩很熟的。”
薛白侧过身,抬手,引出一名面容清癯、气质不俗的中年人来,道:“为匠师引见,这位是库部员外郎王维,专管兵部武库。”
王维拿出他的官符给安帛伯看了一眼,淡淡颔首示意,显得疏离高远。
他本不想掺和此事,倒显得他求功心切了。
但薛白着实是会磨人,说是谈论诗词。却不停劝他,若此物造成,也许能令河陇将士少死一些。
“哪怕只少死一人也是功德,先生称诗佛,却只愿在诗中修行不成?”
都说了这种话,诗佛也无可奈何,只好擅自作主,从兵部武部搬了一座投石车到此处来,再出面担些责任。
薛白再为安帛伯引见另一人。
“这位是工部主事李华,此地正是工部的木料场,匠师需多少木材,自可让樵工砍伐。”
关中各林地的大木也不能说砍就砍,而这种巨石砲,薛白打算造得很大很大,若无工部的文牒自是不行。
李华也是料想此事是大功一件,才敢私自作主安排他们在工部料场来造砲。
安帛伯却还有犹豫,道:“可,将作监却没让小老儿造军器……”
“事涉军机,谁与你多嘴!”薛白忽然喝叱。
此前薛白客客气气,安帛伯还敢拿捏。突然被叱了一句,反而连忙拱手应下。
今日见的这三人个个都带着股贵气,王兵部、李工部看着就像高官,唯小郎子没说是什么官,莫不是什么皇亲贵胄。
造就造吧。
做起匠活来,安帛伯气质却是一变,首先便是招过匠人们重新画图纸。
如何卡住梢杆并猛然拉动,底座多大多高,梢杆多长等等,真要建造时都是要仔细算过的,不是拿一个符篆一样的鬼画就能轻易造出来。
京师每年营建、造船,再加人口众多,所需木材量巨大,都是从关中各地运来。
相比起来这里只是一个小木料场,名为沣谷监。
沣谷监有一排不大的房屋,建在料场中间。
此时,元载、王蕴秀正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待见工匠们开始忙碌,王蕴秀便问道:“真能造?”
“能造。”
“那我回京与阿爷说此事。”王蕴秀道。
其实是否与王忠嗣说,意义都不大。毕竟有了巨石砲,石堡城依旧还是难打。
王忠嗣并不可能因为多一个军器而改变大战略。
这巨石砲的作用,是在王忠嗣不得不打的情况下,聊作慰藉。
薛白考虑了一会,道:“不急,过两日再说。”
王蕴秀其实心急,但还是点了点头。
“兄嫂说过,我若有事相求,只管开口。”
“不错。”
薛白招过青岚,让她给元载夫妇见礼,道:“青岚乃是鄂王生母皇甫德仪娘家人,因三庶人案牵扯,逆罪落贱籍,非大功不可入良。
她是安定人氏,早年曾听家中人说过西北有这配重的投石车,因此助我想出这样一军器。
到时向圣人贡献,我欲为她表功,但这还不够……”
元载、王蕴秀当即拱手。
王蕴秀道:“我明白,待攻下石堡城,阿爷报功之时,定会提及巨石砲,为青岚女郎表一份功。”
“多谢。”
薛白干脆地应了,此事便定下来。
青岚却是在一旁听得很慌。
她从小在杜家管的就是娘子今天梳什么样式的发髻、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何时听闻过巨石砲?
那些河陇大军打吐蕃,数万人杀来杀去,砲车砸死了人,脑袋开花。然后报功之类的事,她从来没想过,如今就这样三两句话,却要算到她头上。
还要欺君,让她从逆罪中赎籍,想想都是害怕……
“郎君。”
不知何时,青岚已握住了薛白的手,道:“要不然,我不赎籍也可以的,万一让人发现了。”
“又怂。”薛白笑了笑,“你也得上进,脱贱入良,往后过更好的日子,哪有每次遇到事情就逃的?”
“我怕连累郎君啊。”
薛白道:“那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
两人走进了在沣谷监暂时住的小屋。
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他或有可能是薛平昭之事。
以前,此事他一直都是死死捂着,但近来却没那般在意了,因他知道。即使此事泄漏出去,他已有一些自保之力。
而让青岚先赎籍,本就是第一步。
“郎君?”
“往后莫再退缩了。”薛白笑道:“我早与你说过,我不会逃的。”
青岚却还是抬着头,紧紧盯着他看。
“原来,郎君有可能与我一样。”
“不管我是不是薛平昭,我们都会活得堂堂正正。”
青岚却道:“我与郎君很有缘呢。”
薛白听了,不由苦笑。
他与这种十多岁的小姑娘就是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城郊没有暮鼓声,只有捶打声。
入夜,捶打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鸟鸣。
暂离了长安城的喧嚣,王维与李华坐在月下对酌,谈论诗词。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安帛伯也很喜欢诗,跟在他们后面坐着听着,惊喜道:“原来这诗是你写的,你就是摩诘先生?”
薛白想与这个匠师谈论一些巨石砲之事,安帛伯反而道:“我与小郎子有何好说的?你又不懂。”
倒是元载,与谁都能说上几句。
众人聊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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