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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唐华彩(1~402)作者:怪诞的表哥 - 第 769 页

  时近上元节,月光很亮,照在圣人的脸上,泛起如白玉一般的光泽。

  “咳咳咳!”

  李林甫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

  他已意识到了一件事——朝元阁上坐着的不是圣人,而是他命工匠依圣人样貌雕成的汉白玉像。

  那玉像雕刻得有多唯妙唯肖,今夜就有多嘲讽。

  这便是所谓的君臣情义,他为圣人鞍前马后、呕心沥血十余载,到了垂死病中之际,圣人却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面。

  哪有什么元气,他今日就不是为了吸食圣人的元气而来。而是有太多事放心不下,希望能面见天子,交代了身后事,尽到最后的职责。

  可笑。

  “右相,这是怎么了?”

  “无妨,无妨。得圣人元气,老臣已好了许多。”李林甫笑了起来,道:“可元气太重,再下去,老臣就承重不起了。”

  他似乎真的好了很多,脸色甚至都红润了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彩。

  “老臣想……拜别圣人。”

  这次,李林甫没有让人拦住他,艰难而努力地从肩舆里站起身来,对着高楼上的汉白玉像,缓缓地拜了下去。

  他这一辈子担了无数的骂名,他也很清楚自己死后难免一个奸佞之名,因为他为圣人承担了所有。

  当然,圣人也给了他想要的无尽权力。

  可惜君臣一场,再无相见之日了。

  “圣人上元安康,臣告退,唯愿吾皇千秋万岁!”

  李林甫声音嘶哑,竭尽全力地喊出了这一句话。

  朝元阁上,圣人依旧岿然不动,默默无言,月光照在那张汉白玉雕成的脸上,仿佛真的能千秋万岁,永世不老。

  因圣人每每在华清宫一住就是数月,朝臣们在骊山多置有别业,李林甫自是不例外,当夜便住进了骊山的别业。

  他被扶到榻上,却不躺下,而是支着身子,道:“我不睡,交代你几件事。”

  “阿爷,你真的要好了?”

  李岫见他精神不错,不由大喜,道:“方道长说的真有用,沾染了圣人元气,伱的病就要好了。”

  “把你的兄弟们都唤到骊山来,我要见他们。”李林甫道。

  “阿爷?”

  “王忠嗣必须除掉。”李林甫自知死期不远了,此时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自顾自道:“李亨一旦登基,绝不会放过我们,唯有除掉王忠嗣,可让胡儿阻止李亨登基。”

  他是为了圣人制衡太子的心意,得罪死了李亨,也把子孙的未来全都押在了赌桌上。

  于是,扳倒李亨成了他一生的执念,也成了他临死前最放心不下之事。

  与他一样想阻止李亨登基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安禄山,另一个是薛白。

  这其中,薛白实力弱小,偏是要求许多,既要保东宫一系的王忠嗣,又要对付可以合作的安禄山。

  故而,李林甫终究是没能与薛白合作到最后,他是在权场沉浮了一辈子的人,最看重实际的利益,没办法把赌注下在一个太年轻的人那遥远缥缈的以后上。

  但,脑子里思量着身后事,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总是挥散不掉。

  “胡儿心思狡诈,不可太过信任,除掉王忠嗣之后,可再拉拢薛白制衡胡儿。

  但在王忠嗣死前,不可把他召回长安,以免坏事……”

  提到薛白,李岫不由问道:“那杨国忠怎么办?”

  杨国忠是眼下最接近相位的人,也是右相府这阵子一直在全力对付的政敌。

  但此前,李林甫是不相信自己要死了,才会心心念念要守住相位,今日他自知寿命将尽。忽然发现往日最在乎的相位,到头来竟是最不重要的。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保证他身殁之后家族的安全。

  “唾壶……恨我吗?”

  “什么?”

  即使是回光返照,李林甫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思考,他脸上的红润之色已褪去,疲惫地躺下,眼前一黑,再次昏迷过去。

  黑暗中,他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了,心里却极不甘,一直在想着得活下去。

  这强烈的求生欲使得他最后那一缕神魂整夜都未散,直到有人在耳边轻唤了起来。

  “阿爷,国舅来了。”

  『国舅这词在右相府是甚少提起的,李林甫睁开眼,只见杨国忠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脸上带着悲恸之色。

  “你是?”

  “右相上元安康,是我,杨国忠。”杨国忠赶到榻边,噙泪道:“半年未见,右相如何憔悴若斯啊?”

  “老了,老了啊。”李林甫叹道,“你这是,才从益州赶到?”

  杨国忠低头看了一眼,他满是泥土的靴子正踩着相府别业柔软的地毯上。

  “是,我才到骊山,听闻右相病了,马鞭都没放便赶来了。

  还请右相早日痊愈,为圣人分忧,为百姓厚庇。”

  只听这一句话,李林甫便知杨国忠是准备了说辞才来的,此来,不是因为两人交情深厚。而是要做样子给世人看,看他杨国忠知恩图报、值得托付。

  “咳咳咳。”

  李林甫忽然又咳了起来,撑着身子坐起,口中含痰,作势寻找着唾壶。

  杨国忠却没有像当年刚到长安之时一样张嘴接,恍若没看到他的动作,只躬身在榻边,泰然自处。

  有侍女捧着唾壶过来,李林甫吐出一口浓痰,躺回榻上,喃喃道:“今日不同往昔了啊。”

  “可右相待我的重恩未变。”杨国忠以手指天,赌咒发誓道:“右相只管安心养病,家中但凡有事,我必当作是自家之事,两家荣辱与共,同气连枝。”

  李林甫感到一阵疲惫涌上来,老眼凝视着杨国忠良久,心想这辈子树敌太多,恨他的人数不胜数,相比而言,杨国忠一直以来对他还算恭谨。

  “国事,就拜托你了。”

  虽然杨国忠要拜相,不需李林甫的同意。但有了这句话,往后接手政务的过程却能顺利很多,杨国忠不由大喜,又说了几句,告辞而去。

  一场会面,消耗了李林甫最后的力气。

  他想到自己守了一辈子的相位,最后 便宜了杨国忠这样一个无赖,悲从中来,深感到相位不值当,连带着他的一生都显得廉价。

  “阿爷。”李岫上前道:“兄弟姐妹们马上就到了,你想见谁?孩儿去请。”

  李林甫这才想到昨夜还有重要的话未说完,今日偏是被杨国忠耽误了,他努力张开嘴,却是气若游丝。

  “薛白……薛白……”

  此时,院中已响起了繁杂的脚步声。

  李岫回头看了一眼,心知不可能让那近百余的家人们都拥进来,连忙命人去拦住。

  “阿爷,你想见谁?我们一个个请起来。”

  李林甫眼神里的光彩已经褪去,最后喃喃道:“薛白……”

  “阿爷?”

  李岫连唤了好几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伸手到李林甫鼻息下一探,整个人木在了那里。

  他茫然转过身,看着朝他走过来的家人,不知李家往后该怎么办。

  执掌大唐权柄十七载的宰相死了。

  谁也不知大唐往后又该怎么办。

  杨国忠离开了李林甫的别业,也不换衣服,依旧是那幅风尘仆仆的模样,赶到了华清宫面圣。

  他一路上想着方才在李林甫面前赌咒发誓的情形,暗忖如今已经学会了那口蜜腹剑的本事,且比李林甫还要更胜一筹。

  一路进了殿,圣人正好泡了汤出来,径直召见了他。

  相比于李林甫的老病,李隆基看起来则元气满满。

  “臣拜见圣人,请圣人上元安康。”

  “免礼。”李隆基披着长袍,在温暖如春的殿中坐下,打量了杨国忠一眼,自然能看出他故意不换衣服好邀功,只觉好笑,道:“爱卿辛苦了,平定南诏之战大胜,多亏你调度有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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