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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唐华彩(1~402)作者:怪诞的表哥 - 第 819 页

  他不理解这个义兄为何要自寻死路。

  薛白在千里镜里能看到王忠嗣往降圣观这边望了很久,他看不到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他像是得到了王忠嗣最后的托付,如同在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但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么做,很有可能是白费工夫。

  如果薛白、元载不能够把李隆基带到降圣观来亲眼目睹,事后,一切的解释权很可能都要归于旁人。而哪怕亲眼目睹了,结果也不好说,因为李隆基打心眼里就是猜忌王忠嗣。

  这猜忌似乎是个死结。

  因此薛白能够明白王忠嗣为何最后做出了这个选择。

  过去的几年里,他极力想要保护王忠嗣,有时看起来都已经成功了,打消了李隆基当时的杀心。

  可只要有人一撩拨,那信任危机就要显现出来。

  刚在南诏立下功劳就被调入朝中任兵部尚书,当鲜于仲通在喝彩声中献俘,王忠嗣犹僵卧在梁州养病,面对着政敌的明枪暗箭。而圣人不见重病之人,这种表态几乎是在纵容他们继续迫害。

  到了今日,薛白依旧能再保王忠嗣一次。

  可连他也不确定,这种保护对于王忠嗣而言,是好是坏。

  就在望仙桥旁的树林里,有一个黑黢黢的铳口从灌木丛中探了出来。

  赵余粮趴在灌木丛中,眼睛死死贴着千里镜,盯着张孝哲的动作。

  他浑身上下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心弦也绷到了极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二娃,下令了吗?”

  乔二娃抬头看去,远处的一间高台上,施仲根本没有下令。

  连他们都知道,在华清宫外,不论是开铳还是射箭。只要是藏了伏兵,整件事的性质都会大不相同。

  所以,若非不得已,他们绝不能出手。

  赵余粮已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重压了,想着也许自己可以不用等到命令就直接开铳救下王节帅,这会是他初次违背郎君的意志。

  可脑海里那一声砰回响在华清宫外,也让他感到有些吓人,他于是又希望埋伏在另一边的神箭手都尽快射箭。

  总之思绪杂乱,让他太阳穴的血管都跳动得厉害。

  视线里,孙孝哲一脚踹开了死死纠缠他的王韫秀,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刀。

  “啖狗肠!”

  赵余粮焦急不已,迅速移动千里镜往西绣岭看去,远远的,几道身影正立在降圣观的高台上,在他眼里,也就指头那么大,却显得异常冷酷。

  他想要有所动作,手指却颤抖得厉害,耳畔忽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望仙桥传来震动,吓得他缩了缩身子。

  一队禁卫如飞龙般赶来,为首一人身手矫健,张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正中孙孝哲的肩头,箭支的劲道直把他推倒在地。

  赵余粮如同一个将要溺毙的人突然浮出水面,瞬间能呼吸了一般,同时后怕不已,连忙缩回了火绳铳,一动也不敢动,任那一个个骑兵从身旁过去。

  王忠嗣本以为自己必死在孙孝哲刀下了,遇此情形,竟有些失望。

  他转头看去,只见是郭千里策马奔来,同时大吼道:“谁敢在华清宫前动手杀人?”

  孙孝哲捂着肩头上的伤勉力坐起,脸色狰狞,眼里泛出狠意,喊道:“王忠嗣诈死欺君,意图谋反!我不过是将他拿下。”

  说罢,他看向匆匆赶来的吉温,安心把接下来的口水战交给吉温来打。

  郭千里并未看到事情的全部经过,驱马到王忠嗣面前仔细看了一眼,道:“还真是王节帅,远远瞧着我便觉眼熟,你不是被刺杀了吗?”

  王忠嗣没有回答,心中不知郭千里这一救会让事情变好还是更坏。

  也许,圣人会因此依旧猜忌他?

  李隆基看了很久,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高力士上前道:“奴婢派人在太子身边听了全过程,现将人带来?”

  今日在圣人亲眼目睹的整个过程中,已很明显地能看到孙孝哲对王忠嗣的杀心,在王忠嗣根本没反抗的情况下,孙孝哲丝毫不曾想过要活捉他。

  仅此一点,已可证明安禄山一系对王忠嗣之忌惮是出于私心。

  这种情况下,高力士认为圣人应该先吩咐御医给王忠嗣处置伤口。

  可李隆基只是淡淡吩咐道:“让他们到九龙殿面圣。”

  “遵旨。”

  “九龙殿不必留太多护卫。”李隆基又补了一句。

  高力士一愣,知这是因圣人还不信太子与王忠嗣,想看看他们到底会不会造反。只是,还有必要吗?

  他告退时下意识地瞥了薛白一眼,他已经完全看明白了,正是薛白在配合王忠嗣,故意引导圣人来降圣观,这么做绝不是什么好事,操纵圣人,闹不好就是触怒龙颜的大罪。

  同时,陈玄礼也已意识到薛白在此事当中所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移了两步,挡在了他与圣人之间。

  薛白很自觉地退了两步,交出千里镜,垂下双手,静候处置的样子。

  李隆基依旧背对着他,举着千里镜,看着郭千里押着李亨、王忠嗣、孙孝哲、吉温等人一路进了华清宫,走向御汤九龙殿。

  这个过程中,距离在拉近,他更能在千里镜里看清他们的动作,可他反而觉得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直到他们进了殿,他才放下千里镜,回到降圣观,在御榻坐下,等候着结果。

  他能够想象到,此时那些悖逆的臣子们站在九龙殿内,隔着屏风,各自对着那座玉像油口滑舌地狡辩。

  对于那些狡辩的内容,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听的兴趣,他已经在他们头顶上方看得一清二楚了。

  现在,他只想知道,他的储君有没有魄力发起一场政变。

  今日,李亨若没有这个决心,等到王忠嗣一死,便不会有更好的机会。

  等了许久,诸多消息传了过来。

  “禀圣人,吉温、孙孝哲咬定了太子与王忠嗣谋反;

  太子跪在九龙殿前,称并不知详情,愿辞去储位以证清白;至于王忠嗣……”

  说到这里,传话的宦官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他承认了犯下欺君之罪,想要在临死前面圣。”

  这要求听在李隆基耳朵里,觉得特别耳熟,他于是恍然想起李林甫临死前也是这么说的。

  再次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华清宫的地势,从这个角度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宫中守卫的薄弱处。

  以王忠嗣之能,只需要调动百余精锐,很容易就能控制九龙殿,顺利尊奉太子。

  但李亨、王忠嗣什么都没有做。

  李隆基心里悬了多年的那块石头悠悠晃晃,还是落不了地。

  他遂侧睨了薛白一眼,淡淡道:“你擅排戏,此前排了一出《西厢记》,今日排的这出叫什么?”

  “臣惶恐。”

  薛白的表情称不上惶恐,但惭愧确实是有的,从袖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告身,也不敢上前,只好放在地上,仔细拿鱼符压着,怕被风吹走。

  他动作轻柔,看得出很在乎这告身、鱼符这些官位的象征。

  “臣也许不适合当官。”薛白难得承认了这点,道:“臣欺君罔上,包庇王忠嗣,罪该万死,请圣人看在臣过往的功绩上,留臣一条性命,放臣归隐山林。”

  “薛上进不想当官了。”李隆基讥道,“不当官你做什么?”

  “我该学李泌。”薛白道。

  这话说得诚恳,他该是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打算当个闲云野鹤。

  李隆基见他如此,反而息了些怒气,道:“朕早知你不适合当官,也就是与李白一样,适合供奉翰林。”

  “是。”薛白像是没了往日的志气,有些泄气的样子。

  李隆基不见华清宫中有异动,再次坐回御榻,吩咐道:“召郭千里来。”

  郭千里突然冲出,一箭救下王忠嗣,显然已在圣人心里留下猜疑。

  等待着郭千里,李隆基方给了薛白一个解释的机会。

  “说吧。”

  “是,臣不敢再欺君。”薛白反正也不想当官了,也豁得出去,道:“臣在梁州见到了重病在身的王忠嗣,当时他身边有一大夫被人收买,下慢性毒药害他,被臣揪了出来。

  前几日,臣听闻有南诏遗民北上,欲为阁罗凤报仇,心中起疑,遂提醒王忠嗣小心。

  不想,还是听到了王忠嗣遇刺的消息,臣不由奇怪,他为何明知有人要害他,还如此松懈。

  于是,臣借着追查凶徒之机,查看了那具无头尸体,发现……那不是王忠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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