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双老眼已经被他自己揉得通红,之后,有浊泪缓缓流下。
“老朽听闻,郎君被失死了?”
“没有。”薛白道:“贺监与张相公保下了我。”
“贺监他从未对我与吴道子提过此事。”
“自是不提的。”
张萱犹不可置信,却不知从何怀疑,再一想到当年那位待他有恩的太子,满怀赞许地点着头,道:“郎君出落得这般一表人才,殿下与太子妃一定很欣慰。”
“我誓要为三庶人案平冤昭雪。”薛白道:“却不知到时张公可否为我证实身份?”
张萱连连点头,之后道:“当年那幅画确非我所画,而是出自我的徒儿,周昉。”
薛白笑了笑,道:“我不记得了。”
“郎君当时那般小,如何能记得?我那徒儿绘画天姿超绝,当时虽还年少,已能仿出我七成画技,如今更是超过我了啊。”
“不知他在何处?”
“他长兄周晧在陇右任将,于石堡城一战中立下大功,如今随哥舒翰收复黄河九曲。周昉年初便往陇右探望兄长了。”
“陇右,周昉。”
薛白将此事记在心中,沉吟道:“只是,世人认为那幅画出自张公之手,当年见过我的也是张公。到时还是要由张公出面为妥。”
张萱摇头道:“郎君如今便要翻案吗?”
“时机还未到。”
“我已老朽,活不了多久了,又岂能为郎君作证?”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张萱老态龙钟,已有枯竭之态,知他说的不是虚言,微微一叹。
他不愿逼这样一位老者,好在他要证明身份,还有旁的办法可想。
“我再为郎君作一幅画吧?”张萱缓缓道,“便名为《贵公子夜游图》,如何?”
薛白有些惊喜,行礼道:“多谢张公。”
“请郎君坐,让我仔细端详。”
这一坐就到了天亮,而张萱还没有动笔的架势,他一双老眼布满了红血丝。却还紧紧盯着薛白,直到将他的脸烙在脑中了,又让薛白在他眼前走动。
一直走到中午,刁氏兄弟煮了汤面,张萱却不肯吃。而是回到小楼,研磨丹青,铺开长卷,挥毫落笔。
他这一生都在为权贵作画,如今画的依旧是贵公子。
但不同在于,此时此刻,张萱着重想要画出的不是过往的那富丽堂皇。而是薛白眉目之间那份坚定,那平冤昭雪的决心,甚至是其心中更为博大的东西。
他画过圣人,还画过很多次,画了《圣人斗鸡射鸟图》、《圣人纳凉图》、《圣人击梧桐图》,在他笔下的圣人突出的是潇洒,却少有那份……矢志于社稷的气势。
许久,张萱画好了景物与人,唯独画中人的一双眼睛还没点上。
他看了看薛白,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执着画笔,缓缓落下。
一幅长画被缓缓卷起,用绳子系上。
张萱将它郑重交在薛白手中,道:“题跋上有老朽的亲笔证言,郎君在可确保安全之前,万万不可轻易示人,否则必有性命之忧。”
“张公放心。”
“郎君请速回吧,七夕圣人必要摆御宴了。郎君赶回骊山,已是匆忙。”
“晚辈再派人来接张公……”
“老朽已是残年,恳请郎君留老朽在这山野之中享最后的自在吧。”
薛白无法,只好道:“如此,改日再来探望。”
张萱含笑相送,待薛白一走,他便颓然跌坐在榻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再作一幅画,要消耗掉他多少的元气。
独自歇了大半日,忽听得山下传来了声响,张萱扶着墙壁出了洞穴,往山下望去。却见有人往这边缓缓而来,已出了山林。
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辅趚琳。
都是久在宫中之人,彼此也算是了解。
张萱知辅趚琳貌似忠良,实则贪鄙,此来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遂拄着柺转身,勉力支撑着老迈残躯,端起未用完的墨水与丹青,对着墙上吴道子留下的壁画泼了过去。
墨水顷刻把那些画作毁得不成样子。
焚琴煮鹤。
时空交错间,薛白也曾为了保护别人而做过这样毁坏书画之事……
第 383 章 亡羊补牢
袁思艺趋步到了后殿,低声道:“禀圣人,吴道子回来了。”
李隆基正在看一封奏折,脸色不豫,闻言丢开手中的奏折,疑惑了片刻,问道:“他是从何处回来的?”
“回圣人,天宝五载,圣人遣他到嘉陵江写生,将蜀中美景呈于御前。”
“是吗。”
事隔多年,李隆基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了。但听说吴道子回来了,还是颇为高兴。
宫中不缺供奉,擅画者极多,虽然张萱告老了,还有以画《九马图》闻名天下的曹霸,画《八公图》的陈闳,画《双骑图》的韦偃,画《牧马图》的韩干,画《异兽图》的韦无忝。
这么多供奉之中,吴道子算是受到李隆基偏爱的一个,因他曾参与画下了李隆基最辉煌的时候,那是在开元十三年,李隆基封禅泰山,回京时经金桥,见三十万羽卫列队数千里,旌旗整肃,非常兴奋,让吴道子、韦无忝、陈闳共同画了《金桥图》。
此后,李隆基每次见到吴道子,都会想到当时的盛况,心中愈添一份豪情。
相比而言,方才在看的那封奏折就不那么让人高兴了。
那是安西发来的,内容是弹劾高仙芝。
称石国已降服于大唐,高仙芝却以欺诈之手段灭其国、大肆杀戮,导致石国王子将此事宣扬于诸胡,诸胡遂联合大食进攻安西四镇。
袁思艺与薛白不算有私怨,近来对薛白却是十分好奇,他想不通,这个原本可以前程无量的年轻人为何屡屡要惹是生非,站在太子、安禄山的对立面,与杨国忠也是面和心不和。
当心思从有可能到来的坏消息上转回舞乐、绘画等艺术之事上,李隆基的心情便好了起来,恢复了元气。
袁思艺当即改口道:“老奴亲自去过问。”
“回圣人,乃嘉陵江山水秀美,臣流连忘返。”
于是,他提起御笔,在那封奏折上划了两笔,表示驳回,然后丢开这奏折,道:“传旨,召吴道子。”
李隆基龙颜大悦地看着这一幕,又过了一会,侧头问道:“薛打牌还不到?”
很快,李龟年、贾昌分别带着舞乐伶人、斗鸡小儿入了宫来,摆开阵势,笙簧一动,当即妙趣横生。
“继续派人去催,圣人等不及了。”
虽已多年未见,李隆基一见到这双眼睛,马上有了熟悉之感,朗笑道:“朕的画圣回来了。”
他小步退出殿,招过一名心腹,问道:“确定薛白已不在骊山?”
“把李龟年、贾昌、薛白等人都召来,御宴提早操办,朕边对酒当歌,边赏盛唐诗画。”
说到纸,他便想到了薛白。
袁思艺低下头,心想衰老不可避免,圣人这五年多以来还是肉眼可见地老了很多,包括精神就大不如前。
可见吴道子虽醉心作画,并不是毫无城府。
李隆基这些年很喜欢高仙芝,因为没有一个别的将领能像高仙芝这般动不动就传回捷报。还都是灭国、俘虏其国主的大捷。
事实上,高仙芝根本不是坐着防守的性格,得知消息之后,已于四月亲率三万兵马进攻大食,深入其境。
而在这种时候,突然有人弹劾他,显然是不看好这场战事,要与高仙芝划清界限了。
吴道子从容应道:“三百里嘉陵江,皆在臣心里。”
他不由抚掌大笑,道:“吴卿这是要当场为朕挥毫啊。”
“有两三日无人见到他了,若非在虢国夫人榻上起不来了,便已不在骊山。”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他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行礼,连忙叉手作揖,道:“臣已然垂垂老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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