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何处?”高力士当即追问。
“当时,孩儿住在驿馆中,忽有人端了热水送来,作范阳卒打扮,头戴毡帽,一脸络腮胡子。他一开口,我才知是李白。他到范阳已一年,打探到安禄山去岁讨伐契丹其实是大败而回,为了遮掩败绩,在军中大肆收买士卒,排除异己。之后又与契丹王李怀秀合谋,私下贸易,给了契丹大量的粮食、铁器。如今范阳一带人心沸腾,都在盼着造反……”
冯神威心想,原来阿爷一直都知道安禄山是狼子野心。
高力士听了,沉默许久,喃喃道:“你该直接去见圣人的。”
“袁思艺去了何处?”
可冯神威前脚才进京,他马上就去了杜宅。
李白费时间精力打探到的消息显然比冯神威短短数日的经历详实得多。
“他在面圣。”李大宜道,“冯神威刚回来,袁思艺去就面圣了。”
高力士道:“圣人还未醒……”
也不知他第几次睁眼,李大宜匆匆赶到了。
薛白已从蓝田回了长安,推拒了一应宴请,每日在家中,仿佛很是清闲。
高力士扶着椅子缓缓坐下,语气中带着些叹息之意。
“显然,安禄山的人已经在向袁思艺叫屈,要他在御前分说。”
他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像平时一样揉着脸,使脸不再僵硬,好摆着平和的微笑,却依旧难免那份焦急。
他提及了好几个战死在契丹的士卒家属们的境遇,倘若愿意遮掩败绩,继续支持安禄山,便可收到犒赏,可若敢对商客提及父亲或丈夫战死的经历,便沦为俘虏。安禄山遂由此成了北地唯一的主宰。
“阿爷。”
冯神威体会到了这种情绪,等了一会,见高力士没再说话,问道:“那,孩儿还禀报吗?”
“我前几日才去见过建宁王。”
终于。
“等圣人醒了,我与你一道去面圣。”
高力士转头看向冯神威,道:“安禄山派人与你一起回来的?”
“回高将军话,圣人还未起,袁将军并不在御前。”
他忽然起身,招过一個名叫魏悦的小宦官,道:“去看看圣人起了吗?袁思艺可还在御前?问他可否来一趟。”
情况显然比他预想中还要坏得多。
李白是以他在幽州所见的一个个人的视角述说的,失去丈夫的妇人、士气振奋的胡儿、诸事不敢插嘴的朝廷小吏……构绘出了一幅鼎沸景象。
杜五郎抱着女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嘴里说着些有的没的傻话,听得动静,转头一看是薛白,夹着声音道:“干爹来了,让他抱抱。”
薛白不敢抱小孩,不知从哪里下手,谢绝了杜五郎的请求,就站在一旁呆看着。
只片刻功夫,前院又是马车动静,却是杜家姐妹回来了。
杜五郎道:“今日倒是怪了,也不见出了甚大事,你们都来了。”
他看着傻,却知他们肯定是来碰头的。
杜妗懒得理他,上前捏了侄女的小脸就往里走。杜媗则向薛白道:“在这院里坐着无趣,去后园用杯茶吧?”
“恭敬不如从命。”
杜五郎摇了摇头,暗嘲他们还在这里假装不熟。
这些人一天到晚神秘兮兮地碰头谋划,他才懒得掺和,继续哼着小曲,轻轻晃着怀里奶香的孩子。
须臾,竟又有马嘶声响起,倒是没完没了了。
“走,我们不在这待了。”
“咿,咿。”
杜五郎才起身,却见一名骑士赶到前门边,道:“杜参军,建宁王让你到百孙院一趟。”
若不是这一声称呼,杜五郎都忘了自己还挂了个王府参军的官职。
“冯神威回来了。”
“他是何态度?”
“入了宫我们便打探不到,但有一点,他进长安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看高力士在不在宫外的宅中。”
薛白沉吟道:“先去见高力士,想必他在范阳遇到了不少挫折啊。”
杜妗倾了倾身子,道:“范阳那边派了两队人来,一队护卫冯神威回来,还有一队该是提前了几日,抢先见了袁思艺。”
“收买了?”
“该是收买了,宫中连着两三日都是袁思艺当值。”杜妗道:“高力士这几日空得很,一直在管你的闲事。”
“是吗?”薛白感受到她的审视,摸了摸鼻子。
杜媗有意无意地替他解了围,道:“如此说来,袁思艺是打算替安禄山在圣人面前说好话了。”
“无妨,我们眼下的策略是暂时安抚住安禄山,莫逼反了他。”
“不错,另外,冯神威若能让高力士意识到局面的严重性,于我们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我等他一个态度。”薛白往后倚了倚,靠在假山上,姿态舒展,道:“若是他也支持我们,我们就算成势了。”
他如今说的成势,是指以李琮、李倓这新旧两方的东宫势力,加上他所积蓄的以及从李林甫门下拉拢的势力。若有了高力士的完全支持,很多事就大有可为。
当然,要取得高力士的完全支持并不容易。
也看这次李隆基会对冯神威的禀报持何种态度。
他得等着,好在,他在杜家待得也不急,等得住。
中午因杜有邻还在衙门公务未归,杜宅也不喊他们用膳,三人一直待到下午,肚子饿得不行了,杜妗才吩咐人到丰味楼要了食盒过来。
“二娘,有消息了。”
随食盒一起送来的还有高力士的动向。
“高力士今日并未值勤,但早早就与冯神威去了兴庆宫,到午后出来,去了百孙院。”
“见李倓?”
“是,建宁王府。”
薛白对于高力士遇到事情先去找李倓而非来找自己略有些不认可,笑道:“也好,这就算是有眉目了。”
百孙院,建宁王府。
说是王府,其实是一片群居宅院,墙墙相邻,毫无隐私。
比如前几日,济阴郡王李俯在后院里与一个侍婢私通,很快便传到了李倓的宅中。
这样的环境下,诸王府所谓的长史、司马、参军自然都是虚设,平日里都不必上衙的,无非是多领一份俸禄。
杜五郎这个王府参军一开始推拖不掉,还是有来陪李倓读书打猎几次的,之后渐渐也就懒了。
今日他本来好好地待在家里,忽然被召过来,平白多干了一份活,心里自然是不愿。
干脆骑了一头毛驴,拖拖拉拉地从升平坊往永兴坊走,想着晚到一些就少干一些。
好不容易到了,李倓已是等到望眼欲穿了,正在前院踱着步,一见他来当即抢上前,问道:“你可知冯神威从范阳回京了?薛白对此可有甚反应?”
“我不知道啊。”杜五郎爽朗应道。
“这是大事,你回答我。”
“我真不知道啊,我连冯神威是谁都不知道。”
李倓等了至少有一个时辰,得到的却是如此没用又真诚的回答,一时也是愣住了。
杜五郎也不羞愧,毫无一个王府属臣的自觉。
他又不是想要谋这个差事,是旁人强加于他的。何况俸禄也不高,远远不如他在丰味楼领的一份分红,自认为没有责任为李倓打听这些。
这沉默的气氛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正当李倓想把自己与薛白的合作关系解释一番,有仆从上前禀报。
“三郎,高将军来了。”
“什么?”
若说高力士第一次来对于李倓是惊喜,短时间内第二次来,那就是让他极为紧张与不安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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