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突然转移了话题道:“不过,你也要多关注朝堂和民间的变故。”
朱瞻基点头道:“孩儿还是对父亲大人今晚说的这番话有些疑问,难道皇爷爷便不晓得这其中的隐患吗?”
朱高炽道:“晓得又如何?不晓得又如何?那些官员、将领、富绅,哪一个会因为晓不晓得而发生改变?朝廷的财政依旧捉襟见肘,而且大明周围的局势越来越复杂,以后恐怕要用钱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多……归根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国师能理财,能变出钱来,你皇爷爷当然是要用国师的办法了。”
朱高炽苦笑道:“你爹我只会那套开源节流,与民休息的法子,你皇爷爷不喜。”
他顿了顿,复又说道:“既然这个世上有人能治理好天下,那你皇爷爷又怎么会不支持呢?燕王府的根本在北边,不是南边,一开始,你皇爷爷觉得南边的这些官吏和富豪,只是蛀虫,可而今朝廷的钱粮,是靠南边获取的……征安南现在没人觉得有多大意义,可在你爹我看来,确实咱大明不折不扣的转折,这一仗若是胜了,南边的海商越来越多、货物越卖越赚,大明国库里的银子也越来越多,所以我的这些顾虑,其实放在现在是没用的,也不过是你我父子间的牢骚夜话罢了。”
朱瞻基恍惚听明白了,忙道:“父亲大人说得极是。”
“孩儿以为,这样做固然是为了大明好,皇爷爷英武雄壮,文治武功定能成就千古名君、圣君,可如今朝廷各项政策,都是为了筹集资金……朝廷每天都要养活许多军队,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开支,可咱大明不能因为一时贪婪之欲,而损害了根本。”
朱高炽听罢,面色渐渐缓和,露出了微笑。他赞许地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笑着点了点头道:
“须知道,做事切勿操之过急,否则也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朱瞻基没再吭声,径直告退离开了花园。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站立了良久,心里琢磨着父亲的话。
父亲的担心并非是没道理的,一旦手工工场与军功勋贵的利益集团结合起来彻底形成,那么就算父亲当了太子,在此情况下,这个新的利益集团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肯定不甘心让以文官士大夫为基本盘的父皇成为新君统治天下。
可二叔恰恰是这些军功勋贵们的代表。
储君之争虽然被皇爷爷用自己的权威强行搁置,但并不代表矛盾已经消失,恰恰相反,随着军功勋贵们形成新的经济利益集团,必然会侵害到传统的以土地为主要财富的士大夫基层的利益,会有大量的佃农从土地中离开,一大批新的富豪也会在财富积累上超过士大夫地主。
换言之,他爹和二叔的矛盾,已经脱离了个人储君之争矛盾的范畴,与亲情无关,来到了两个对立阶层的巨大且不可调和的矛盾中。
而无论是谁成为皇帝,这种矛盾都必须解决,才能让朝廷的局势维持稳定。
那么朱高炽能成为新的利益集团的代表吗?显然不可能,先不说他基本盘就是文官士大夫,就算他愿意自毁长城,转头重建一套班底,又怎么能争得过天然跟靖难勋贵们更铁的朱高煦呢?
所以,朱高炽没得选。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朱瞻基忍不住苦涩地摇头。
姜星火是他的老师,也是他最佩服的人,姜星火拥有强烈的个人魅力,他敢于冒险、敢于挑战一切权威,同时拥有着仿佛汪洋大海一般的知识,他的性格有时候与被称为“拗相公”王安石差不多,认准了一条路,是真的全力以赴百折不挠……朱瞻基甚至认为,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圣人,那一定非姜星火莫属。
可这一切,当真的涉及到自己一家的切身利益,甚至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大的利益——龙椅的诱惑时,却都变得有些异样了。
他心烦意乱地迈步往屋内走去,一路上都在想事情,屋内灯火昏黄,一片宁谧的安详气氛。
……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姜星火此时洗漱完毕,也爬上床睡下了,可平常睡眠很好的他今夜却是辗转反侧,一直难以入眠,就感到自己的肩膀似乎越来越沉,仿佛背负起了千斤重担,压迫着每根骨骼。
“该睡觉了,明天还要参加李至刚的三法司会审。”
他闭上眼睛,努力让心平静,但是不知怎么,思绪依旧纷杂,脑海里浮现出今日在奉天殿中的一幅幅画面,挥之不去。
姜星火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胳膊望向窗外,脑袋里乱七八糟,全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琐碎事……
姜星火披衣而起,在房间里徘徊了一阵,便出了门。
夜里月朗星稀,他一个人站在台阶上仰望着漆黑的苍穹,忽然有些茫然——今天是他穿越的第三年了。
按理说,该对这个世界有些归属感。
但是他的心里,始终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出狱以来,朝政繁忙,诸事缠身,真到忙起来的时候,他连一顿饭、一壶酒都没机会喝,如今却没了吃夜宵的兴致,只想找个地方吹吹冷风。
他走出了院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几个值夜班的侍从武士默默地跟在身后一段距离,保护着他的安全。
不远处夜幕中的皇城,在朦胧的星光之下,显得格外宏伟壮观,宛若一座巍峨巨兽,静静蛰伏着,它的体型庞大,即便是最普通的宫墙,都高达数丈,整个皇城远远望去宽阔雄伟,抽离起来,仿佛一扇古老沧桑的巨门,矗立在天地间。
夜色更深了,周遭只有更夫打更的声音传来,姜星火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路中,竟是一个人影也没碰上,他心中愈发失落,索性走到一棵参天古树下歇了下来。
这颗古树枝叶茂密,遮挡了月亮与星辰的光芒,姜星火仰头靠在树干上,他又想到了自己刚刚入狱的时候,靠在树干上与朱高煦指点江山的场景,那个时候他虽然只是一个阶下囚,可他的心里充斥着对即将成功的希冀,对自己的将来充满憧憬。
如今,他位极人臣,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有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与忧愁。
皇帝的确是这个国家的主宰,也是天下百姓的天。但这并不代表天下万民皆应该归属皇帝,他们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如今这天下,真正受益最大的是皇权和士绅,而百姓只是附庸罢了!
这样的结论太残酷,但也符合历史的发展规律,不仅是在华夏,在如今整个欧洲乃至亚洲的广袤土地上,都是这样的,甚至绝大多数国家,比大明要落后的多。
姜星火不知道,在他的带领下,大明能否在短短几十年内迅速崛起,“新式教育”、“工业革命”、“四民皆本社会”、以及大量的技术改造,都将使大明的实力得到加强。
总的来说,按照他的变革方法,大明本土的百姓也更容易接受这一套理念,也愿意遵守法令、按照既定规矩生活。
可变革到了一定地步,是一定会发生新旧利益集团为了争夺话语权的矛盾冲突的,可这样庞大的帝国,一旦处理不好出现分裂,必定陷入混乱和战争之中。
不仅如此,今天朱棣所表现出的封建主面对历史潮流的恐惧与软弱性,也让姜星火放弃了某些君臣和睦的幻想。
“我该何去何从?”
姜星火在树下坐了良久,没有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宽慰他、劝道他。
或许这时候在他笔下的话本里,该出现回心转意的徐妙锦、心有灵犀的老和尚、前来辞行的朱高煦,可事实是,谁都没有出现。
这是一条无比黑暗且孤独的道路。
所有人都可能成为阻碍你前进的敌人,甚至是一路同行的朋友,也会在某个路口,走岔了路,亦或是蜕变成被黑暗所侵蚀的人。
时间的流动,仿佛失去了意义,未来无数种可能的历史发展方向,在姜星火的大脑中飞速地排列组合了起来。
很多种可能的未来,出现在他面前。
姜星火一个一个地亲手划掉。
直到最后的两个未来,两个摆在一起,各占百分之五十可能的未来。
“帮我做个选择吧。”
姜星火“呵”了一口气,袖子里滑出一枚八思巴文银币。
——李景隆的赠礼。
银币被姜星火曲指弹起,抛在空中,在某一瞬间,甚至盖住了月亮。
当下落在姜星火手掌中的时候,姜星火得到了答案。
他看向了远处的皇宫,死死地攥紧了银币。
第四百三十七章 会审
今天是“多牢多得”李至刚三司会审的大日子。
虽然诏狱经验丰富,但这种大场面,即便是李至刚,那也是头一回。
因为在此之前《明报》鼓动的声势比较大,所以民间对此投入了较高的关注,市井百姓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起案件可能的审判结果。
刑部外,围观的百姓把衙门堵得水泄不通。
“哎,你们看!街那头有人出来了!”一个眼尖的妇人踮脚叫喊着指向了刑部衙门另一头的长街拐角。
紧接着更多的人发现了从诏狱方向驶来的马车。
“人来了!人来了!”
“快开始了!”
围观的百姓纷纷跟着叫唤道。
马车很简陋,连个垫子都没有铺,而李至刚被锁在马车内的时候,双目紧闭,显然是心绪烦乱。
马车缓慢行驶了片刻后停住了,外面响起了锦衣卫催促的声音:“到了!”
“该下去了!”
一声冰冷的提醒,令李至刚眼皮打了个激灵。
他睁开眼睛,发现马车已停了下来,跟随的锦衣卫,则跳下马来,履行着交接手续
随后马夫便挥鞭驾车,准备掉头离去,刑部的腰间配着刀的官差头领则是站在马车旁边盯着他。
李至刚之前是在诏狱关着,所以归锦衣卫管,而如今就算是正式移交给刑部了。
随后从衙门涌出的几名刑部差役则是手中拎着水火棍,在官差头领的带领下,将李至刚簇拥着押入衙门。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