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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国师 - 第 880 页

  在这些人里,袁珙对于变法,其实是参与最少的。

  其他人就不提了,不说各个玩命,也算是奋勇争先,哪怕是张宇初,虽然不敢也不能在庙堂上帮助姜星火做些什么,但最起码在道门中拼命鼓吹姜星火主导的变法,很多道观跟佛寺一样,现在都有帮忙发小册子向信徒宣传变法的业务,而且张宇初从姜星火这里获得了心学新论,本就在思想界颇有名声他,一跃成为了陆九渊之后的心学道统传人,成功动摇了理学的绝对统治地位。

  而袁珙从元末一路走来,见识过太多朝堂新贵的大起大落,光是他给相面过的侍郎、尚书,各个犹如过江之鲤一般纷纷越过龙门,然后骤然陨落,实在是不可计数。

  袁珙知道姜星火很特别,他甚至知道姜星火的命数是他的相术所无法预测的,便是天人降世,也不过如此。

  但这不妨碍袁珙的谨慎。

  所以袁珙除了写写文章,始终没有过深地参与过变法。

  袁珙很清楚,姜星火想把他拉到这条船上来,而他无论是资历还是在朝中的人脉,都意味着只要他正式加入到变法派的阵营,那么天平就相当于投入了一个不轻的砝码,势必会影响到平衡。

  毕竟,袁珙当年不仅给姚广孝和朱棣相面,预言朱棣四十岁由蛟化龙,而且与燕军中的那些将校,也颇有交集,这些人在十年后摇身一变,都成了公侯伯勋贵,哪个不念袁珙当初的预言呢?毕竟,这个时代的武人是普遍非常迷信这些东西的。

  这就相当于本来就在立场上倾向于二皇子朱高煦,在利益上与变法深度捆绑的勋贵集团,将进一步在人情上也更加靠拢变法。

  因为就像是张宇初时不时给淇国公丘福贡献一点龙虎山秘制大补丸一样,道门里的很多东西,譬如丹药、符箓,在勋贵群体中都非常受欢迎,谁家有什么事了,也喜欢请袁珙来做个法事。

  袁珙就属于那种,公认道行高深且受人尊敬、人脉极广的大法师。

  某种意义上,跟锦旗无数的老中医差不多。

  姜星火也想的清楚,袁珙什么都不缺,对事情看的又这般透彻,可以说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典型,想要拉他入伙,不回答他关注的问题,肯定是不可能的。

  于是,姜星火坦诚道:“对于士绅,自然是分化瓦解,拉拢一拨打压一拨。”

  这个问题姜星火有过思考,这时候对答起来倒是条理清晰毫不费力。

  “士绅转变的关键在于两点,第一点便是经济来源,士绅虽然目前大部分都是地主,依靠土地经济,但人都不是傻子,随着海洋贸易的广泛开展,看到了新的利益,其中一部分近海的士绅,一定会投资海洋贸易,继而逐渐转型,而转型的士绅,利益基础就跟以土地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士绅不同了,屁股不同,脑袋自然也不同;第二点则是上升通道,因为国子监在南京,所以一般而言,只有南直隶周边的几个布政使司的读书人有条件来国子监读书,而全国大部分的士绅子弟,都是靠着科举这条通道进入仕途,实现给家族的反哺的,但随着新的、更多更广泛的上升通道打开,有了部分改变的科举不再是士绅唯一的上升通道,那么未来诸如扩大规模建立分监的国子监,以及大明行政学校,就会吸引士绅子弟进入,到了那时候,这些人的立场自然也会发生改变。”

  袁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当中,半晌才开口道。

  “你的才学举世无双。”

  “如果以学问论,便是逼平北宋五子,进入诸子之列,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有担当魄力,遇事处惊不变,且有远谋,能容忍妥协,非是短视之人。”

  “你有很多有能力的追随者,你对症下药,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这些人放眼历史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当世,足以称为能臣干臣。”

  “可你知道你缺什么吗?或许你自己都没看清楚。”

  面对袁珙的问题,姜星火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旁观者未必清,但当局者大概率迷。

  身在局中,即便尽力高屋建瓴,也难免被视野立场所困,自觉不自觉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思考问题。

  “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是像你一般年岁……”

  袁珙缓缓道:“当年太祖高皇帝渡江,在采石矶全歼集庆(南京在元朝时的称呼)元军主力,后来一路势如破竹,在徽州,太祖高皇帝征求朱升对他今后战略的意见,朱升当时只说了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于是,太祖高皇帝从志得意满中渐起畏惧之心。”

  “你缺的正是畏惧。”

  “去年我给你算了一卦,潜龙卦变相,当时我没想清楚,后来慢慢明白了。”

  “震为雷,君子以恐惧修省。”

  “你的道心或者说信念太过坚定,太过一往无前,对于一切都毫无畏惧,如果干不成你要干的事情,无法将这天地翻覆成你想要的样子,你是不肯罢休的,对不对?”

  姜星火坦然以对:“不错,我当年从宣城敬亭山下离开,便立誓不成此事,定不回还。”

  “那你有畏惧之事吗?”

  姜星火想了想,摇头。

  归根结底,他什么都不怕,肉身陨灭,亲近之人别离,功业崩坍……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的。

  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姜星火,委实不怕死。

  “尝试着让自己畏惧些什么,或者说敬畏些什么吧。”

  袁珙的话语似乎很有道理,也很有诱惑力。

  是啊,人生在世,真有什么都不畏惧的吗?如果真的如此,那还是一个人吗?

  正如袁珙刚才所说,“凡人怎么登神?”一样,反而言之,姜星火身上,究竟是要神性还是凡性?

  但姜星火沉思片刻,反问道:“这就是你加入的条件吗?”

  袁珙笑了下,只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老朽年迈了,不能登上一个疯子驾驭的战车,会摔得粉身碎骨的。”

  姜星火放下茶杯,缓缓起身,看着窗外,背对着袁珙,只念了一段话。

  “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

  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者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

  “《宋史·王安石传》。”袁珙说道。

  这是元朝脱脱等人编撰《宋史》的时候,在王安石列传里,介绍了王安石的早年经历后,第一次大规模地引用王安石的文章,其意义不言自明,就是对王安石一生主张的提纲挈领。

  “是。”

  姜星火转过身来,看着袁珙,轻声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虽非王荆公所言,但其意大抵如此。”

  “这世上有没有天道、天理、天意?我说不清楚,想来你也说不清楚。”

  “但我清楚一件事,此方世界,若是真有一个天道,那我也是天选。”

  “我是天选,也是唯一。”

  “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改变。”

  “如果你想要我有什么敬畏的,我唯一所敬畏的,就是尚未被启迪的芸芸众生。”

  “除此之外,我还畏惧什么呢?”

  “这是我的答案,你满意吗?”

  余光透过窗棂照在姜星火的身上,袁珙竟是一时间有些难以直视。

 

 

第五百三十八章 症结

  “经年身事各如萍,今日相逢泪满缨……姜郎,我想你想的好苦啊!”

  盛夏时分,姜星火在上海港口见到了李景隆。

  姜星火笑容僵硬地接受了李景隆过于热切的拥抱,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整出了一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架势。

  “先把部队安顿好吧,营房和各种物资都准备好了。”

  税卒卫已经分批下乡了,而有了这些回归的远征军,手里有了武装力量,姜星火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前上海县令张守约经历了一轮迁转,如今已经荣升松江府知府,他从华亭县赶到了上海县亲自主持各种工作,很细心地把原先平叛部队当时驻扎的军营扩建了一轮,并且把米面粮油蔬菜水果毛巾被褥等各式物资都给安排齐全了,远征军在海上颠簸许久,现在下了船,能好好歇一歇。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是?

  进了上海县衙的花厅,两人倒上茶水,姜星火面色一敛,目光沉静了下来。

  “怎么?松江府的情况很坏?”李景隆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热茶,问道。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道:“松江府的情况不算坏,但是从江南各府下乡的税卒卫反馈来看,其他府的情况有的很严重。”

  “前两年进行了一轮摊役入亩,解决了老百姓的徭役负担,但归根结底,对于土地的很多问题还是没有一个深入的调查和解决。”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朱棣刚刚登上皇位,在统治基础非常不稳固的情况下能对徭役动刀,就已经是弥天大勇了,换别的皇帝,真就做不出来这种决策。

  但前两年的情况,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土地本身的问题,以及与之息息相关的农业税收的问题,当时的大明中枢并没有能力解决。

  可现在时移世易,不仅内外部基本稳定,而且能识字算数的税卒卫被大批地培训了出来,就有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客观条件。

  实际上,洪武朝虽然在一开始借着扫清张士诚势力等名义,把江南士绅砍瓜切菜一般清理了一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十年过去了,江南士绅们不仅没有衰败,反而在老朱的屠刀砍完以后,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地生长起来,并且长成了一片片茂密的竹林。

  解决徭役问题,并不是对土地变法的最重要步骤,相反,只是第一步而已。

  现在通过各地的反应,以及自己沿途的实际考察,姜星火汇总得到的情况是士绅对田土和人口的侵蚀,已经严重削弱了大明在此地的统治根基。

  田土和人口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财富,如果没有田土和人口,那么大明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就相当于失去了燃油和动力,根本无法进行运转。

  而税卒卫下乡,虽然没有全部调查清楚,可根据目前已经揭露出来的情况,就完成能够称得上是“触目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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