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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国师 - 第 580 页

  毕竟《朱子语类》说的清楚。

  弟子问朱熹: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何处见得天命处?

  朱熹曰:此也如何知得,只是才生得一个恁地底人,定是为亿兆之君师,便是天命之也,他既有许多气魄才德,决不但已,必统御亿兆之众,人亦自是归他,如三代以前圣人自是如此……及至孔子,方不然,然虽不为帝王,也闲他不得,也做出许多事来,以教天下后世,是亦天命也。”

  弟子又问:孔子如何不得命?

  朱熹曰:《中庸》云‘大德必得其位’,孔子却不得,气数之差至此极,故不能反。而天只生得许多人物,与你许多道理,然天却自做不得,所以生得圣人为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谓‘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是也,盖天做不得底,却须圣人为他做也。

  所以孔子到底能不能跟三代君师相比这个事情,朱熹早就打了补丁,虽然补的不是很牢固,但想戳个窟窿也不容易。

  按理来说,这是曹端能猜度到姚广孝最有可能的进攻方向了。

  可姚广孝的选择,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话锋一转,来到了一个几乎没什么人涉猎过的领域,一个极少有人质疑过的“事实”。

  “孔子非师君而理六经,六经皆史乎?”

  这句话让曹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袭向自己。

  而原本以为曹端守住阵脚就能稳扎稳打赢下来的高逊志,也是同时面色凝重了起来。

  为什么姚广孝短短的一句话就能让人感到这么大的压力?

  原因就在于孔子整理了包括《礼》在内的先秦著作六经,孔子是整理者,也是传承者,礼作为儒家的根本,并不是孔子所创造的,而是三代君师创造的,这既构成了儒家源远流长的学术源头,也造成了一个弊端,那就是正如朱熹解四书,解得是别人的东西一样,孔子修六经,同时也用了别人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并非完美无瑕的。

  六经皆史,问的不是六经是不是都是史书,而是问的,六经是不是都是历史真实记载的载体?

  曹端的心头,隐约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儒家学术界有一个公认的“秘密”。

  那就是,谁都不敢保证,六经记载的东西,都是真的。

  六经之所以权威,还得归功于秦始皇,政哥一把火烧了大部分先秦藏书,后面又经过战乱,儒家的六经虽然也受损,但至少五经传了下来,相当于成了孤证,说啥就是啥,这也是儒家能始终掌握话语权的原因。

  历史长,够权威,懂迎合,换你当皇帝你也选儒家。

  当然了,虽然先秦流传下来的书籍不多,但还是有的,所以难免会跟六经里面的某些记载有冲突,可儒家关于历史的话语权还是牢不可破,这就是因为,其他孤本证明不了自己是不是伪造的,也证明不了自己记载的就是对的。

  两个矛盾的记载,你凭啥说我就是错的?

  再加上儒家在大部分时间都掌握了话语权,所以即便是有质疑的声音,也都被掩盖了下去。

  曹端不确信姚广孝手里有没有什么能证明六经记载是错的的证据,但这话他没法答,索性曹端也不是不懂变通的,眼见着沙漏时间要走完了,干脆来了次装傻充愣。

  是的,辩经是可以装听不懂的。

  曹端一本正经地说道:“元代名臣郝经在《经史论》中有言:古无经史之分,孔子定六经,而经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经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书》史之辞也;《诗》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断也;《礼》《乐》经纬于其间矣,何有于异哉?”

  “经即是史,史即是经。”

  这就是在装傻混过一个回合,等对方主动戳破,借此多给自己争取一个回合的思考时间了。

  不过曹端还是要脸的,他倒也没有强行去拿这个回合的主动权来反问一句,当然了,曹端也没什么可反问的就是。

  姚广孝见对方装傻,微微一笑继续逼问道:“那到底是经在前还是史在前?”

  曹端看着姚广孝咄咄逼人的样子,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确定,姚广孝手里到底有什么,能让他这么自信,但有些关隘他没想明白,于是继续搪塞。

  “朱子有云: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自然是先经后史。”

  这里其实是朱熹治学的观点,只有先读经,在此基础上体验先王的意图,然后再读史书来知道古今兴衰,除此之外,就是说儒家的经义是根本,史书只是考查古今治乱安危、礼仪制度的辅助。

  姚广孝此时干脆彻底摊牌。

  “汝口口声声说《礼》乃是三纲五常之根源,三纲五常是天礼也是天理,那么想来《礼》代表了更根源的天理,可这《礼》,便没错吗?”

  曹端心中一凛,知道再也搪塞不过去了,不过他趁着这两个回合的机会倒也思考完毕,连忙答道:“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天下之术业,皆出于君师之掌故,道艺于此焉齐,德行于此焉通,天下所以同文为治。”

  曹端正面回答了姚广孝的问题,他的意思是古人不会离开事情去讲道理,六经都是记录三代先王政治的典籍,道艺和德行都聚集在这几本书上,所以肯定不会错。

  姚广孝问:“《礼》为官史乎?”

  曹端答:“六经皆周官掌故,所有的典章著作都是藏在王室与官府的,当然是官史。”

  姚广孝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人著史,就会有文过饰非。”

  鏖战五场的漫长辩论,终于到了最终结束的时候。

  双方从“古今之辩”这个命题开始,姚广孝以“变通”为核心论点,而曹端则一开始就以《周礼》为核心进行反驳,坚持崇古不变。

  姚广孝迁延到“变通的关键在于人”,曹端反驳“礼就是用来约束和划分人的”,姚广孝说刘邦、刘秀等人都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曹端反驳说“礼是天地、先祖、君师的本源,周礼和三纲五常都是天理,是永恒不变的”。

  最后,姚广孝则通过一系列逼问,直接挑明了问曹端“记载和反映了三代历史的六经,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辩论的最后一个问题来到了这里,如果是真的,那么曹端赢,说明礼就是天理,永恒不变,后人只能顺着发展;如果不是真的,那么姚广孝赢,六经都是假的你跟我说什么周礼是天理?

  你家天理是人造的?

  事实上,只要【六经皆史】这个论点得到证明,那么理学的道统论的根基就会被动摇。

  之前介绍过理学的道统论,是从先王一直延续到孟子,由中唐韩愈进行古文运动时提出,继而被北宋五子发扬光大。

  那么,其实有个问题没说透,为啥要把儒家道统从先秦孟子直接跨过汉唐,跳到理学这里?

  ……因为汉儒以来内法外儒,宋儒觉得不纯,所以直接给开除儒籍了。

  “我们宋儒的道统不从你们汉唐继承,直接找孟子他老人家去。”

  这就是北宋五子的想法,也是孟子地位被一路抬高到“亚圣”的原因。

  但问题是,你们理学,可以把汉儒唐儒给开除儒籍,可如果道统这种东西追根溯源到了三代君师那里就是错的,你们能不能把三代君师都给开除儒籍啊?

  不能,因为刚才说了,朱熹已经明确了孔子的地位低于三代君师,在道统传承顺序上也是如此,根子上烂了,那可就真烂了。

  而姚广孝这手最后的杀招,自然也是姜星火研究出来的。

  【六经皆史】这个论点,一直都有,但直到清末,才逐渐发挥了影响力,继而对理学造成了重创,这是有历史经验证明确实管用的招数。

  因为一旦这个命题成立,就说明六经的本来面目只是上古王官所记官书,是有曲笔和文过饰非的,权威不够绝对。

  权威不绝对就是绝对不权威。

  一开始【六经皆史】还认为六经是“信史”,或者说还是待“证而后信”的可靠史料,但即便如此,就已经动摇了理学道统,因为这在观念上将其与其他著作平等看待,抹杀了其神圣性,从而松动了六经高踞理学意识形态权威的地位……而在此以后,随着考古学的发展,三代的文物、墓葬、史料逐渐增多,胡适、钱玄同、顾颉刚等人发起了“古史辨”运动,通过对六经所载古史的考辨,揭示出“古史层累造成”的真相。

  当然了,眼下如果只有姜星火给出的【六经皆史】的论点,虽然超前,但如果无法证明,那么依旧不能动摇理学的道统。

  可现在,姚广孝手里偏偏捏着能证明【六经皆史】的东西。

  曹端并不清楚这点,他还在尽自己最后的努力。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承载天地之道、圣王之法。”

  “六经虽为人著,然乃天地至理之化身,与后世史书,不可概一而论也。”

  事实上,统治了汉儒的经学,从那时候起,经就不是一般的权威性文献,而是被看作记载古代圣人之法的经典,这个定义从这里就出来了,经不是一般的古典学术文化,而是一切天地至理的渊源所在,自汉武帝时代,“六经之道”就是华夏封建王朝官方认可的正统意识形态,传统学术皆依附于经学,“六经载道”也成为历代经、史学家的共识。

  这是绝对不容动摇的。

  姚广孝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来一个……龟甲。

  “龙骨?”

  曹端微微蹙眉,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拿个药材上来干嘛?

  “认得这里面的字吗?”

  姚广孝手里的龟甲被递了过来,曹端在上午的日头下,认真地端详着,思考姚广孝到底有何用意。

  事实上,龙骨这味药材也仅仅是他听说过,曹端又不是做医生的,根本没见过几块龙骨,上面有字的更是听都没听过。

  龟甲上镌刻着古朴的字迹,字体苍劲浑厚,但绝大部分内容有些难以辨认,不像现在的楷体,倒好似秦汉时期的篆书,但也只是有一点点像,应该是上古时期的文字,这不禁让他心生疑惑,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认得。”曹端诚实地摇了摇头。

  姚广孝提示道:“旁边用朱砂标点的四个字,可还能辨认?”

  “王、人、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鸟形状的字)、无法辨认(看起来像是向左开刃的斧头的字)。”

  姚广孝并没有任何意外,淡淡地说道:

  “这四个字是王人民我,出土自纣王墓。”

  纣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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