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陛下!”
夏原吉终于耐不住,他几乎是以某种抱怨的语气在向朱棣诉说。
“国家方经战乱,百废待兴,臣是户部尚书,每日恨不得有十八个时辰来做事,各布政使司那么多的事情堆在案头,吴淞江水患、山东蝗灾、甘肃大旱……这么多地方等着赈灾,又到了上缴秋粮的时候,如何有时间在这诏狱密室里听孩童做游戏啊?”
朱棣闻言,反而不急不躁地宽慰道。
“朕知道夏尚书很急,不过呢,朕觉得不用急,国家这么多事,不差这一天去做,今日夏尚书不妨与朕打个赌。”
“赌什么?”夏原吉无奈问道。
“赌你继续听下去,会惊掉下巴。”
夏原吉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拢着双手窝在椅子里的朱棣,这是天下至尊该说出来的话?
夏原吉几乎腹诽出了那一句经典的‘望之不似人君’。
朱棣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夏原吉作臣子的,也只好继续听了下去。
而他的心里,则愈发不屑、烦躁了起来,夏原吉心想道。
我夏原吉堂堂一部尚书,管着大明的天下钱粮,是当世最懂经国济民之道的人。
要在诏狱偷听一个狂徒讲课?
关键讲的还是经国济民之道?
这不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皇帝竟然还让我接着听下去,简直实在侮辱我的专业。
岂有此理!敢怒不敢言。
墙内,李景隆点了点头,以物易物,确实如此。
姜星火看两个人都想明白了,于是继续说道。
“一个处于具体分工中的人,可以依靠交换获取他生存所需的一切必要资源后,就必定会导致更加精细的分工出现……譬如,做石器的人,分成了分别做石镰、石磨、石锄的人。”
说着,姜星火在朱高煦的左右两侧,放了一块大石头,和一块中等的石头。
“大石头是石磨,中等的石头是石锄,你手里剩下的小石头是石镰。”
姜星火顿了顿,复又说道:“而‘分工’的精细化,就导致了‘交换’的高频化与规模化。那么你觉得,以前我用一份粮食换你一份石镰,现在我该用几份粮食换你的石磨?”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说:“怎么也得三份吧。”
“那我要是没有三份,或者不愿意出三份呢?”姜星火摊了摊手,“你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别的买家,‘需求、时间、数量’的双重巧合都不存在,等米下锅的你,难不成要饿死?”
朱高煦想了想,又露出凶悍的表情。
“若是不肯交易,俺怎么可能坐等饿死?定是趁着还有气力,拿着石头把别人砸死,再把粮食抢过来。”
说罢,他还拿着手里的石头做了个挥舞的动作。
姜星火:“……”
李景隆:“……”
第七十五章 媒介
精神病人思维广,二笔青年欢乐多。
当老师最怕遇到朱高煦这样,思维广阔又暴躁好动的学生。
还好,姜星火能强拉回来。
“我们只说正常交换。”
姜星火认真说道:“交换的频率越高、规模越大,不同物品间互相的交换就变得越困难,即使物物交易能够成立,也要耗费过多的人力、物力和时间……交换效率的低下严重阻碍了生产的发展,所以一种可以作为交换媒介的东西就必然应运而生了。”
“——这东西便是一般等价物!”
朱高煦放下石头不再暴躁,好奇问道:“姜先生,什么是一般等价物?”
姜星火也放下了手中的树叶,娓娓道来。
“不说严谨的定义了,简单的说,就是专门用来当交换物的等价物品,譬如羊皮、稻谷、贝壳等等。”
“这倒是好理解的很,确实就是用来交换物品的物品嘛。”朱高煦颔首说道。
李景隆撇了撇嘴角,对此有点不以为然。
还以为姜星火要讲什么高深的东西,没想到说白了,也不过是老百姓买卖东西那点事。
这么说……李景隆攥紧了手里的树枝,老子的‘肉’才是最值钱的。
墙外,密室。
听到了这里,夏原吉终于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跟李景隆不同,夏原吉是大明的财神爷,是真正管着钱袋子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夏原吉才对任何涉及到“钱”的东西都异常敏感。
“一般等价物……”夏原吉口中喃喃。
朱棣好以闲暇地问道:“夏尚书怎么了?”
“没怎么。”夏原吉坦率承认,“只是忽然觉得,对面之人讲到现在,讲的好像有点意思了。臣虽然替陛下管着天下的钱,可说实话,臣从来都想过,‘钱’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因为什么来的,就好像……”
“就好像这便是理所当然的事物,天生就该如此,是吗?”朱棣补充道。
夏原吉恍然,紧跟着点了点头。
就这朱棣形容的这样,只要一提到“钱”这个词,大家都知道钱是个什么东西。
可“钱”究竟是怎么产生的,怎么发展的。
这个问题去问别人,大明别说是普通百姓,就是大多数官员,恐怕也都一脸茫然。
唯有从事经国济民之道的户部官员,或是博览群书的老翰林,兴许能从史书的记载里说出一二来。
但是想要想姜星火这般,把“钱”的产生和发展讲的如此清晰有条理,恐怕大明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夏原吉的态度,开始悄然发生了转变,一开始的不屑一顾被他渐渐收了起来。
“那你说,徭役也是理所当然,也是天生就该如此吗?”
面对朱棣莫名其妙的问题,夏原吉先是茫然,随后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夏原吉忽然想到了两个问题。
即将落实摊役入亩,户部的工作量简直像是突兀压了几座大山一样,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朱棣不可能觉得他很闲,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拉着他来诏狱听课。
难道说……取消徭役摊役入亩,陛下也是从这里听来的?从墙对面那个声音温和而平静的人口中听来的?
“嘶~”
夏原吉胸腔起伏,微微呼了口气,压下了心头这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自己恐怕要真的彻底改变刚才不屑一顾的态度了!
夏原吉自小家境贫寒是知道民间疾苦的,而且他为人清廉简朴,与朝中那些大地主阶层出身的官员,在利益主张上并不完全相同。
也正因如此,夏原吉能用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来评价摊役入亩这个政策。
就四个字,救国良方。
而能想出这等救国良方之人,必定是有学识、有眼界的,而对方又将“货币起源”讲的这么清楚,或许自己应该拿出一个该有的谦逊态度来聆听了。
事实上,这种心态并非猝然转变,当“一般等价物”这个概念落入夏原吉耳朵里时。
在这一刻,夏原吉就否定了之前自己的推论。
墙对面的这个人,不简单!
至少,他把交换这件事,看的极为透彻。
所谓“一般等价物”,可谓是一针见血!
夏原吉从来都没想过,交换与货币的诞生之间,有什么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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