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也不等于谦反应,就把装有烤鸽子的罐子递给了他,并笑吟吟地说道:“我家里也有个闺女,长得可漂亮了,跟这孩子配得上。”
于谦闻言一阵无语。
“那好吧,多谢您了。”
姜星火接过瓷罐子,顺便低头朝于谦使了个眼色,让他别推辞了。
于谦会意,笑了笑,双手把瓷罐子拎了过去,说道:“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小兄弟是附近的人?”
姜星火“在镇上做账房的,听说这里热闹,就来看看。”
那工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神秘兮兮地低声问道:“你听说过摩尼会吗?”
来了!
姜星火本以为这是什么白莲教的分支组织,理所当然地表露出了一丝兴趣,但又有些茫然。
“没听说过。”
但随即事情的走向却跟他预想的似乎有些偏差。
怎么说呢,这人口中的“摩尼会”,却并非是什么宗教组织,而是有点类似……工人互助会?
如果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讲,任何“理性人”都应该以个人或集体的自愿方式,进行储蓄和保险,从而以便为事故、疾病、老年等可预知或是不可预知的需求作好准备,但实际上是,穷人在个体层面上,没有能力和意愿进行必要的准备,也缺乏相应的知识,所以往往面对生活中突如其来的困厄时,就会显得毫无抵抗之力。
而遵循着“有寻求就有市场”的原理,这种互助组织自然也就应运而生了。
事实上,一个冷知识就是,社会保险这个东西,就是在工业革命时期工人阶层的社会互助活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在姜星火前世,工业革命时期,贫困现象可谓是触目惊心,底层人的生活境遇异常悲惨,而在走投无路之时,便自发组织起了各种各样的社会互助组织——工会、友谊会、共济会、丧葬会、募捐会、销售合作会等等,来共同对抗贫困和生活中的不确定性。
这些组织里面,最为普遍的就是友谊会,这也是原始社保的雏形,一般情况下,友谊会会员在定期缴纳一定数量互助金性质的会费后,在遭遇失业、疾病、年老或贫困时即可向协会申请领取一定数量的津贴。
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西方各国才在社会互助活动的基础上普遍建立起了强制性的养老、疾病、工伤等社会保险,形成了以社会保险为核心内容的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福利国家大规模兴起,才有了现代看到的那些东西。
而在如今的大明,工业革命刚刚起步的年代,出现这种组织也就不奇怪了。
当然了,这种私下组织,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那就是……会不会变成庞氏骗局?
这是很有可能出现的事情,组织者拿了底层人的钱财搞互助,最后携款跑路。
姜星火在大概了解了“摩尼会”是个什么组织以后,并没有深入研究的兴趣,他留下了50文钱后,带着于谦礼貌地告辞。
“或许应该查一查。”
于谦跟个小大人一样,认真地思考后建议道。
“缺乏的是相应的制度。”
姜星火沉吟片刻,说道:“我在大明行政学校,曾经讲过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也就是蔡京医药的变法,而今天看到了被冻死的乞丐的时候,我也在思考……如果用货币手段,来初步建立起商业化的互助组织,或许会比官府来做要强一些。”
事实上,在姜星火前世的带英,就给出过解决方法,只不过是反面教材。
带英的《济贫法》,目的更像是剥夺人的尊严,而非物质援助手段……该法规定一切救济只能低于社会上的最低工资,只能在监狱般的济贫院内提供,而且要强行拆散丈夫与妻女,为的是惩戒贫困,并防止他们繁衍下一代。
不过怎么说呢,《济贫法》因为太过缺德,所以从未完全履行过,因为凡在穷人势众力大的地方,他们都抵抗这种极端措施,可是带英在缺德这方面,是从来不让人失望的,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前,英国人中至少有十分之一,都属于要靠《济贫法》领取救济的穷人,而这些在带英本土混不下去的,一般都被《济贫法》逼迫的润去了殖民地。
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济贫方法,显然是跟姜星火一贯的理念背道而驰的。
但目前以大明朝廷的组织能力、廉洁程度,想要搞整体的济贫,那跟天方夜谭简直无疑,这也是为什么以前历朝历代没有搞的原因,一是规模大搞不起,二是没这能力。
所以开展受大明银行监督的商业保险,反而更靠谱一些,毕竟钱庄还是可控的,或许会有这样那样的不便,但再怎么说,保险业只要能正常发展,一些起码的保障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钱庄的商业保险,也能控制规模,毕竟这是自愿的事情。
不管怎样,可以预见的是,私下的互助组织是不可能断绝的,工人们对于商业保险,也必定会有本能的抗拒,一部分人会宁愿选择手头多存些工钱。
不过无论如何,给大明新生的工人阶层多一种选择,也是好事。
第四百五十二章 立法
运粮河-小溪沟村的实地调研结束后,毫无疑问的是,姜星火获得了一些关于这个时代乡土社会各阶层和新生工人阶层生活状态的实际情况,也解决了一部分当即能解决的问题。
当然,更根本的,或者说制度层面的问题,还是需要通过货币政策和立法改革来予以针对纾解。
“国师,审法寺的金少卿来了。”
穿着绿袍的柴车敲了敲门,随后隔着门说道。
“好。”
姜星火放下手中暂拟的百姓商业保险和海外贸易货物保险的原则条例,亲自出门迎接金幼孜。
金幼孜今年三十五岁,典型的江西老表,身材不算高大,但相貌英俊儒雅,不过脸上却始终挂着淡淡的忧色,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下官见过国师大人。”
看到姜星火从房间里走出来,金幼孜急忙行礼。
虽然他刚刚从内阁里跳出来,升了少卿,实际掌管着新成立的审法寺的寺务,或许跟胡俨、解缙相比,还算不错,但姜星火可是大明帝国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之一,就算是在朝堂之中,那也是跺跺脚都会引发巨大震动的存在,他还不敢怠慢。
“金少卿不必多礼,进来坐。”
姜星火摆摆手,示意请他进来,并且指了指旁边已经备好的椅子说道。
“谢国师。”
等到金幼孜坐稳后,姜星火才继续说道:“不知道金少卿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他没有拐弯抹角,毕竟两人都很忙,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金幼孜肯定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时候来拜访他。
“国师明鉴,此番下官来找您,乃是因为解副总裁官前往扬州府,据闻是为了处理盐务一事……只是……”
说到这里,金幼孜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姜星火眉头微皱,询问道。
海禁、京察、盐法,甚至是保险法,这些都要经过审法寺这个立法机构,若是金幼孜不肯配合,或是有什么其他隐情,恐怕事情就要平添波折了。
“下官听闻,黄淮布政使司有些官员贪污受贿数额巨大,甚至勾结匪徒,劫掠商贾,抢夺民财,所以被人买凶仇杀……这种案子牵扯极广,恐怕不太容易破啊!”
金幼孜叹了口气说道。
这是委婉的说法,金幼孜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黄淮布政使司的有些官员被灭口了。
这说明,整个布政使司的高层可能都参与到了其中,不然的话,朝廷命官,还不止一个,谁敢动?
整顿盐务的阻力,比预想之中要大,而金幼孜这边,恐怕在改革盐法的问题上,也受到了利益相关方的不小压力。
“黄淮与你说的?”
姜星火抿了口茶水,干脆问道。
金幼孜有些惊讶于姜星火的直接,不过转念一想,倒也释然。
人情世故是什么?那是没能力掀桌子的人玩的。
为什么朱棣很少用这些?因为他是皇帝,他手里有兵权,他可以随时随地对任何人掀桌子,所以他除了少数人以外,并不需要顾忌其他人的感受,他想怎么喜怒形于色,就怎么表现出来。
金幼孜听过朱棣的话,在朱棣看来,就是没能力掀桌子的窝囊废,才会去小心翼翼的弄这些所谓的人情世故,在朱棣眼里,战场上的刀枪决胜,是他的权力来源,而不是这些没用的技巧,这些技巧修炼到极致,那些老官僚,不也得对他俯首帖耳?自己不也是一言就能决其生死?拍了桌子就得跪下瑟瑟发抖?
所以,当掌握了足够资源和权力的姜星火,直接道破他信息来源时,倒也真不是故意让他难堪,更多的,是想沟通的顺利一些,不要弄那些弯弯绕。
“是,黄淮在内阁时与下官素来亲近,如今去了黄淮布政使司任参议(从四品),倒也听说了一些内幕。”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黄淮布政使司里,问题不仅出在两淮盐场,而是整个布政使司都烂了,正好借机清查一下,我相信解副总裁官的能力。”
嗯,我相信就是解副总裁官因公殉职了,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反正这件事,就是用来解缙证明自己的,他能证明自己除了摇笔杆子以外的能力,那么姜星火才能让他做事情,否则,在他这里一辈子就是《明报》的总编。
金幼孜当然受到了各方各面的压力,毕竟盐法牵扯到的利益那是天文数字,要动的蛋糕太大,难免会被反噬,但他职责所在,又是新官上任,实在是没有退缩的余地。
如今看姜星火装作听不懂,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姜星火都不管解缙死活的,还能会管他死活吗?
而这些事情,真不是皇帝信任、支持他金幼孜,就能办好的。
金幼孜的审法寺这个立法机构,和姜星火手下的执行机构,是没法不配合行动的。
“这倒也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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