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大明国师 - 第 767 页

  慧空重新恢复了隐身状态。

  高逊志接过小册子,翻阅了片刻,脸色逐渐涨红,然后他猛地抬头:“这……你……”

  姜星火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斟了杯酒,可惜这几人喝的太猛,酒杯都倒不满,酒坛子就空了,于是他仰首将酒水灌入喉咙,然后又从旁边的柜子里取了坛美酒。

  高逊志则看着这小册子,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的双手都在颤抖,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双腿都有些发软。

  ——这玩意对他来说,也太恶心了。

  他看着角落里的慧空,一字一句的问道:“你是说,人体里面骨骼、五脏六腑是这样?”

  “当然。”

  慧空点了点头:“贫僧解剖了很多,都这样。”

  高逊志嘴唇蠕动了半晌,终究没吐出一个字来,最后颓然跌坐回椅子上。

  他看着手中的小册子,一时间觉得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还挺烫手。

  于是,高逊志赶紧丢给了坐在另一侧的曹端和孔希路,自己又要喝起酒来。

  姜星火又倒了一杯酒,端起来,送到高逊志面前:“来,高太常,喝一口,驱驱寒气!”

  高逊志心中思忖:“哪有什么寒气?怕是邪气还差不多。”

  他接过酒水,却不知为何,一想起小册子里面人体解剖的景象,顿时便趴在桌旁,对着下面的痰盂呕吐了起来,不知是卡了还是怎地,一张脸憋成酱紫色,姜星火拍了拍他后背,方才顺了过来。

  这一幕落在其它两人眼中,却是不免有些惊诧了。

  曹端接过来,很尊老爱幼地放在了桌子中间,给孔希路翻阅,但没翻阅两下,曹端就觉得有点受不了了。

  原因无他,慧空这手绘实在是太栩栩如生了,还进行了上色。

  古代有人体经络图,但这种人体解剖图,肯定是没有的,属于谁都没见过的新活,而且古人读书很少读医书,即便是读了,也是纯文字的,学习经络、草药这些,去了解五脏六腑和骨头的具体位置的人,微乎其微,更别说连血管都画出来了。

  所以乍一眼看去,就跟把人扒了皮详详细细地放到面前似地,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还是尺度过大了。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华夏直到清末时期,也就是十九世纪初,才有传教士带来已经发展的相对完善的解剖学,解剖学领域的教科书也因此传入中国,基本跟后来鲁迅手绘的那种人体解剖图差不多,但中文版的解剖学书籍,则要等到1851年,由英国传教士合信与中国人陈修堂合译,出版了解剖生理学著作《全体新论》。

  正因如此,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被这个时代的人所接受,哪怕是跟普通人比,相对有医学常识的大儒。

  “嗤。”

  伴随着一声沉闷响声,曹端也开始趴在地上干呕,那种画面他简直不愿想起,现在一想就浑身发冷。

  坐在外侧的姜星火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后面还没看呢……”

  出乎曹端和高逊志的意料,孔老头子反而是对此忍耐力最强的。

  其实想想也就不奇怪了,孔希路每天在显微镜下研究的东西,肯定有比这个更恶心的……应该是早就锻炼出来了。

  孔希路耐心地翻阅完,然后放下小册子,说道:“医书有言五脏六腑位置,骨骼虽然没有说明的太详细,但想来也与这大差不差,国师是打算让我以‘体物’,不,‘体己’的名义来推广这人体的医学吗?”

  其实孔希路从他的本心来说,对于骨骼、血管、内脏这些的构成,并不太感兴趣,因为严格地讲,这属于医学范畴,跟显微镜下的细胞、微生物这些,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

  孔希路之所以沉迷于此,是因为这世界上所有有生命的物体,放在显微镜下都是有细胞存在的,对于孔希路来说,这是普遍存在的微观规律,只不过不同的生命体和统一生命体不同部位的细胞可能各不相同,但这东西,跟“理一分殊”的道理是一样的,不影响什么。

  换言之,孔希路在乎的是能真正通过“体物”来参透万事万物本源的“理”的手段。

  至于人体啥样,他不太在乎,因为儒学负责是君子求诸己心,医学才负责求诸己身,就算放大了说,他研究出了“体己”,也没啥用,不是能通用于万物的本源道理,所以他有些兴趣缺缺。

  但如果仅仅是这个,孔希路还是愿意帮忙的,毕竟姜星火好像也没有要求自己做过什么,这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说到底,并不是违反什么儒家原则的事情,儒家根本不管这玩意。

  姜星火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推广人体解剖学,这种东西如果他想推广,根本用不着请动孔希路,他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姜星火从袖子里拿了张纸出来,递给孔希路。

  孔希路神色一凝,展开看来是一段话。

  “凡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理有未穷,即知有不尽,若能穷理有据,则不论何人言之,皆当信之,盖人同此心,而心同此理,固不得异其人,而并异其理也。夫医学一道功夫,甚钜关系非轻,不知部位者,即不知病源,不知病源者,即不明治法,不明治法而用平常之药,犹属不致大害,若捕风捉影以药试病,将有不忍言者矣。经世致用,亦同此理……”

  孔希路多聪明的人,看到“经世致用”这四个字,就已经基本明白姜星火打的是什么幌子了。

  说白了,人体解剖学虽然实用,能救人,能让人了解人体的奥秘,但对于姜星火这种位置的人来说,还真没那么重要。

  姜星火最需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让帝国在方方面面向着自己设计的方向前进。

  而对于思想界来说,姜星火要做的,无非就是让思想界转向“探寻究理,经世致用”八个字而已。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手机版|搜书书小说论坛

GMT+8, 2024-6-11 00:13 , Processed in 0.074246 second(s), 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