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斐先是拿起托盘上那个与木板上图案像似的瓶子,“假设这个瓶子,就是木板上的瓶子,里面盛着的水是儒家思想,代表着宋刑统。”
说着,他将水倒入那个比较圆的瓶子里面,然后又问道:“宋刑统有没有发生变化?”
不少人摇头,但也有不少人点头。
张斐问道:“摇头的能说说根据吗?”
一人立刻道:“水还是那么多,也是方才那瓶里的水,所以没有变化。”
张斐又问道:“点头的能说说自己的根据吗?”
“水的形状发生了变化。”
“不错。”
张斐道:“虽然水的多少,没有变化,但是水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因为水无常形,所以你们认为法也可以无常形吗?”
“呃……”
“嗯?”
“不能。”
一众学生是满脸困惑地摇着头。
其实他们不太懂,只是他们的常识认为法好像不可以无常形。
张斐问道:“为什么不能?”
“……!”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包括四小金刚也是茫然地望着张斐。
张斐又看向那些士大夫。
不少士大夫选择躲闪,也有些士大夫鼓着眼看着张斐,我又不是你的学生,你看我们作甚?有能耐咱们开一场辩论大会。
张斐等了好一会儿,才道:“假设一个好汉,得知一个农户被一个大地主用诱骗的手段,签下一份高利贷契约,逼得农户是卖妻卖儿,于是这个好汉锄强扶弱,杀得这个大地主,并且将这大地主的财富,全部散于被大地主剥削的百姓,这个好汉违不违法?”
叶祖恰道:“当然违法!”
张斐声色并茂道:“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完全符合儒家道德观,锄强扶弱,乐善好施,完美无缺。”
“但是杀人了,如果不是自卫,那就是违法。”蔡卞回答道。
上官均也补充道:“大地主虽然有罪,但若依法,是罪不至死。”
“你们认为了?”
张斐又向其他人问道。
其余人还是有些呆,不太敢贸然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窗外有人嚷嚷道:“就算违法,那也得法外开恩,这位好汉做的可是大善事。”
“就是,就是。”
张斐瞧了眼窗外,微微一笑,又问道:“假设这个好汉不违法,那么我们还需要律法吗?”
大家齐齐摇头。
“为什么?”
“因为……因为大家都可以杀人来除恶,司法就没用了。”上官均回答道。
“人人杀人除恶,这不好吗?”
“可谁能保证他杀得就一定是恶人。”
“回得非常好。”
张斐又问道:“那你们现在认为这好汉违不违法?”
“违法。”
大家齐齐回答道。
“当然违法。”
张斐道:“如果不违法的话,人人皆可杀人,只要他认为自己是在扬善惩恶就行,但这是一种什么意识?”
教室里面又是鸦雀无声。
张斐头疼地搓了搓额头,“是我的问题太难了吗?”
蔡京突然道:“是个人意识。”
“不错,这是一种个人意识。”张斐道:“法是源于什么?”
“共识!”
这回大家都反应过来了。
要命啊!
片刻功夫,不少学生就已经满头大汗,要没有四位老师在前面顶着,他们肯定吃不消。
叶祖恰看在眼里,心想,你们是幸福的。
当初可没有人挡在我们前面,我们的每一堂课都是痛苦并着快乐。
“这就是问题所在。”
说到这里,张斐突然瞧了眼四小金刚,然后向一众学生道:“你们的四位小老师,就常常犯这种错误,非常容易受到自己善恶观影响对案件的看法,这就是典型的以水来为主。
水是什么形状,装在什么容器里面,就是什么形状,如果瓶子是可以换的,那就是可仍由自己想象,只要无愧于心就行,可是这比方才那位扬善惩恶的好汉还可怕,因为他们可是主审官,是可以合法杀人的。”
四小金刚不但没有羞愧,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张斐又问道:“你们现在认为,是瓶子重要,还是水重要?”
“瓶子。”
大家立刻回答道。
张斐扬起那个与木板上一样的瓶子来,“记住了,法制之法强调的就是这个瓶子,是不能变的规则,而不是里面的水,好人违法与坏人违法,都应该受到相应惩罚,虽说惩罚大小是可以酌情考量,但也是根据案情缘由来看,而不是看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违法就是违法,这是不容商量的。
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对于一个主审官,道德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一个专业的主审官,是要将自己的道德观装入这瓶子内,而不是用自己的道德观去塑造这个瓶子,因为那只是你个人的看法,而不是天下人的看法,更加不是法制之法,因为法制之法强调的是共识,共识是客观存在的,这是不容个人去想象,去主观判断的,一旦你们根据个人善恶观去判案,可能救得一个好人,但也许会害了成千上万的人。这是一个主审官的大忌。”
第六百一十五章 瓶中之法
“原来如此。”
蔡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向上官均他们小声道:“难怪我们之前遇到一些案例,时常摸不着头脑,因为我们一直是想着被告的道德善恶,而从未想过自己的道德善恶早已经被约束。”
上官均点点头道:“依照老师的意思,我们就只能用有限的道德善恶去审理案件,还是得以规则为主。”
叶祖恰道:“这与以前审理案件的方式,是完全颠倒过来,想必这也是为什么百姓都爱看老师审案。”
他们四个很快就领悟到张斐这番话的精髓,真是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因为他们平时在遇到一些案子时,确实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到后来他们对自己的判断都有些怀疑,但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张斐也多番强调他们的错误,但他们始终无法抓住这诀窍,可是在课堂上这么一讲,他们是彻底明白过来,问题就在于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道德善恶观,是早已经被束缚在瓶内,主审官能够发挥的作用,其实是非常有限的。
用张斐的话来说,就是非常不专业。
殊不知张斐就是根据他们的现象,来制定这一堂课的,他们当然领悟的最快。
但是那些学生还并没有审理过案件,没感受过那种判决时的压力,这脸上还有些困惑,同时后面的一些官员、士大夫们则是感到豁然开朗。
“此子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吕公孺抚须点点头,“一瓶水,一块木板,便能将如此复杂的问题,讲得通俗易懂,即便是吾等亦是受益匪浅啊!”
蔡延庆感慨道:“其实我们之前又何尝不是以水为主。”
范镇微微笑道:“将自己的道德观束缚于瓶中,说得真是好啊!”
“一派胡言!”
忽听得一人朗声道。
众人一怔,寻声看去,只见梁友义突然站出来,冲着张斐道:“这瓶子就是用来装水的,水才是最重要的,若无水,要这瓶何用?我看你这一番话,简直就是本末倒置,妖言惑众。”
他这一番话,也立刻引得不少人点头支持。
因为根据张斐这一番话来看,水就是儒家思想,而瓶子就是法制之法,那就是法制之法要重于儒家思想,这明显是在夹带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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