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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 第 118 页

  很快的,两寺官员面上涌起喜色。

  士大夫重内轻外,风气由来已久,本来外官就普遍低了京官一头。再加上太仆寺、苑马寺无权,其他衙门皆轻慢之,绩习日久,两寺也渐渐变成迁人谪官之地。朝中尽把那些考评低下的、得罪了上官的、有非议的官员,扫垃圾似的往两寺调补,于是他们就更不受待见。

  就连严城雪和李融两位寺卿,按说官职为从三品,只略低正三品的布政使、按察使一头。可实际上,布政使司与按察使司作为实权衙门,一个管行政、财政,一个管吏治、司法,牛气得很,就连两司中的低阶小吏,都敢给严李二人脸色瞧。

  严城雪气性大,干脆一年有十个月不在府城的官署,躲到好友霍惇的地界来帮忙练兵。

  李融更是诸事不管,整日告病请假,其辖下有官吏来了三年,还不知寺卿生得什么模样。

  既然长官都当了甩手掌柜,两寺各官吏更是志气销靡,怠忽政务,昏昏度日。他们越是如此,就越被其他衙门看轻,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陕西马政荒废至此,与两寺官员待遇低、不作为有着直接的关系。

  苏晏正是查明了这一点,才打算从整肃官员队伍、提高地位薪水开始改革起,于是当众抛出了这根香甜的萝卜。

  ——既是萝卜,也是桃子。

  二桃杀三士的桃子。

  当下,其他衙门的官员,看两寺官员的眼神顿时就变了,不少人暗自嘀咕:凭什么只抬举他们?两寺政务几近荒废,从上到下个个尸位素餐,现在居然还要给他们加薪?那我等辛辛苦苦一年干到头,又算什么?!

  还有人忍不住猜测:莫非是严城雪和李融私下贿赂了新来的御史,吃起了独食?好哇,这两人,平日里一个毒手鬼见愁,一个睡佛笑弥勒,却原来溜须拍马的功夫比谁都高,连带整个衙门都鸡犬升天了!

  难怪刚才一个托、一个捧的,都给这苏十二造势呢!

  李融看着其他衙门长官投来的不善目光,心头一凉,知道自己和严城雪要从大家心照不宣的“反御史联盟”中被排挤出去,这下真要成为两头不靠的倒霉虫了!

  他急得脑门油汪汪地冒汗,不住朝严城雪使眼色,希望这位易怒又诡计百出的同僚站出来,替他们两人撇清干系。

  谁料严城雪表情晦暗地思忖片刻,嘴角忽然扬起软笑,朝苏晏拱手道:“感谢御史大人抬举!陕西行太仆寺上下,必唯大人马首是瞻。”

  这是要投诚!和其他衙门划清界限……阴险,太阴险了!李融在心底大骂,这姓严的自知不合群,就算与其他衙门抱团,也不会真的受他们待见,不如借着苏晏抛出橄榄枝的东风,大腿别抱,趁这股新官上任的火,能捞多少好处是多少。

  太仆寺与苑马寺同气连枝,这么一来,自己不投靠苏十二也不成了,再犹豫下去,怕是两边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李融终于下定决心,一脸感激涕零,朝苏晏深揖到底:“御史大人不仅宅心仁厚,解两寺之窘困,更是着眼根基,力图革新,如此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纵管、晏再世,亦不能及啊!”

  苏晏被这赤裸裸的马屁,拍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认为自己的所有成绩,都不过是仗着前世积累的知识量、吸收的观点和知晓的历史进程,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当然个人小聪明也有一点,但若是说连管仲和晏子都比不过他,那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

  而能拍出这种不要脸至极的马屁的李寺卿,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人才”啊!这就跟节目组导演请来的托儿似的,坐在观众席前排,需要哭就哭,需要笑就笑,关键时刻靠他叫好鼓掌,带动带动现场气氛,等节目录制完了,发个饭盒让他滚蛋,十分经济实惠。

  苏晏笑眯眯地朝李融抛了个鼓励的眼神,说:“李大人谬赞太过,令本官汗颜之至,汗颜之至。”

  严、李二人表明了立场,至少灵州参军霍惇也会站在苏晏这一边。其他各司官员不得不开始重新盘算,自己若是也当个识时务的俊杰,获利的可能性有多少?

  虽说这个苏十二有幸进之嫌,但圣眷就是圣眷,陆安杲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不如先观望观望,看陛下是否真能准他所奏,再决定之后的态度。

  众人各有心思,苏晏也不耐烦再多说,于是纪检监察员和地方官们的第一次见面会就这么散场了。

  -

  “人哪,不患贫而患不均,无论古今,到哪儿都是这个理。”苏晏感慨道,一边脱下御史常服,交予苏小京,苏小北则捧了一盏新炖的冰糖梨汤上来,给他润喉。

  两名小厮因为之前与主人重逢惊喜交加,大哭一场,眼睛仍红肿着,这会儿看苏晏还有些激动。

  荆红追抱着剑,似乎陷入沉思,微微皱眉。

  苏晏此刻准备沐浴,因为屋内都是极亲近的自己人,自觉没什么可避讳的,便随手拆了发髻,只穿着白绸中单,等两个小厮把热水倒满浴桶。

  见荆红追欲言又止的神色,他笑道:“阿追有话要说,尽管说,难道还跟我见外不成?”

  荆红追这才开了口:“属下不明白,这一路走来,灵武监、清平苑,包括在这清水营里见到,两寺上下是什么德性,那严城雪和李融又是什么玩意儿,大人全都一清二楚,为何还要抬举他们,接受严李二人的投诚?”

  苏晏知道他必然有这一问。

  阿追虽然对国事政事毫无兴趣,从前是个认钱不认人的杀手,如今只认……好吧,厚颜说一句,只认“苏大人”。他性情看似冷漠乖僻,但其实侠气犹存,必然看不惯今日堂上一幕。

  苏晏走到浴桶旁,伸手探了探水温,对小北小京说:“差不多了……别洒香露!花瓣也不要!肥皂就好了……行,毛巾就放这儿,我自己洗不用服侍,你们去休息吧……啰嗦什么,小孩子家家的,迟睡当心长不高。”

  小北小京被他撵了两回,没奈何放下澡巾和肥皂,退出房间。

  苏小北临走前瞪了荆红追一眼,示意他也跟着出去。荆红追本不想搭理他,但转头看见屏风后面,苏晏已开始宽衣解带。烛光将青春挺秀的轮廓映照在半透明的云母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漾动。

  荆红追刹那间热血沸腾,喉咙里干渴得如同长城外的河套沙漠,心里一遍又一遍勒令自己把目光从屏风上移开,眼神却全然不听使唤,将那道人影死死禁锢。

  他压抑住急促的呼吸,剑柄捏得陷入掌心,终于夺回了些神智,像一支溃不成军的败兵,低头艰涩道:“属下、先行、告退。”

  “等等,”屏风后传来苏晏的声音,混着迈入浴桶的哗然水声,“你不想知道答案了?”

  荆红追握紧了拳头,“想……”

  想要苏大人。

  饥渴难忍地想,焚身以火地想,九死无悔地想。但是他不敢,怕一步踏错,坠入万丈深渊,之后连追随的资格与偷偷注目的机会都彻底失去。

  “想就坐下,听我好好同你分说。”

  荆红追退至门边的脚步仿佛趔趄了一下,扶着桌角慢慢坐下,屏风上的影子烧得他双眼灼痛,但他舍不得多眨一下眼皮。

  “我是打算抬举两寺,但抬举的是职位,而不是人。两寺从上到下,的确都得好好清洗一遍,该撤的撤,该降的降,该换的换,包括那个严城雪。他是个人才,可惜不得其职,当个毒谋士还勉强可以调教,当民政官完全就是害民。他在任期间,因为失职造成的马政废弛,必须追责,但不是眼下。

  “马市明日将开,这八天时间,灵州清水营就是一个巨大的交易场,外邦人、中原人、官员、商贩、边军、屯民……将从四面八方涌入,到时龙蛇难分,形势复杂,如果少了霍惇和严城雪这种对当地极为熟悉的官员坐镇,恐怕会出问题。”

  “考虑到G20峰会期间的安全维稳工作——”苏晏猛地收音,睁开昏昏欲睡的双眼,有些尴尬,“串稿了不好意思,以前公文写多了……总之,为了清水营马市期间的边关稳定,这批官员无论多么贪毒,都得先压制、先安抚,一切都得等马市过后再说。”

  “而且,我还替这场盛会筹划了个余兴节目。”他转身趴在桶沿,朝着屏风外依稀的人影笑道,“阿追还记得我说过的,如果能拿回圣旨,就要开一场稳赢且无本万利的赌局,由我坐庄,让陕西司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做这场赌局的闲家?到时候,给你买剑的那一千五百两银子,就落在这里了。”

  荆红追几乎可以想象到苏晏此刻狡黠中带着点得意的笑容,想象到水珠从他光洁赤裸的肩颈处盈盈滚落的情致,青丝如缎漂荡在水面,半遮半掩着雾气下方的……的……

  他猛地转身,用剑鞘盖住了腿根。

  “喂,你转身过去偷笑吗?”苏晏不满地问,“觉得我给你画大饼呢?”

  “不,没有的事!”荆红追粗声道,“我是嗓子……嗓子疼,天气太燥。”

  “的确,快入秋了,灵州地气干燥,风又大。对了,小北的冰糖雪梨炖多了,我喝不完,桌面还有一碗,你喝了吧。”

  荆红追一手按着剑鞘,一手端起碗,灌药似的痛饮而尽。

  把碗一搁,他喘了口气:“属下告退,大人好好休息。”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反手将房门关紧。

  夜风吹过,带着残夏时节消不去的燥热,荆红追低头看着高高顶起的袴裆,咬牙低声骂道:“孽畜!”

 

 

第106章 你我本来无缘

  四更时分,清水营还笼罩在一片靛蓝的夜色中。今天是马市开放的首日,天未破晓,东、南两门的守军就已尽数出动,逐一核验入城人员,忙得不可开交。

  北边城墙是长城,没有门洞,只需加强烽火台的巡逻就行。东城门是异族人一惯的进出门户,设有瓮城与暗门,为防外敌渗透,出入排查极为严格。

  清水河草场就在这东门之外。

  马蹄疾掠,草叶上露珠乱落如雨。苏晏一身群青色云肩通袖曳撒,色调清雅,妆花织金的锦面却透着些儿矜贵,策马踏着清晨草甸而来。

  十三骑人马,在装饰了狼尾与绿石珠串的一顶大帐篷前停驻。

  苏晏下了马,吩咐褚渊等锦衣卫:“你们在帐篷外候着,阿追跟着我就行。”

  又转头对严城雪与霍惇说:“二位随我进帐。别忘了,现下你们不是太仆寺卿、灵州参军,只是犯了错的两个人,把该有的态度拿出来。”

  严城雪与霍惇未着补子和盔甲,只各自穿了一身便装。

  苏晏之前命他们脱去官服纱帽,前去向苦主诚心赔罪。严城雪一听就霍然变色:“叫本官去向个北蛮鞑子赔礼道歉?苏御史莫不是疯了?你吃牛吃羊之前,难道还要向盘中肉合十谢罪不成!”

  苏晏没计较他言辞的不敬,淡淡道:“可他们不是牛羊。只要与我大铭没有国仇血债,就应该把人家当人看。再说,皇爷还亲派特使,与瓦剌等部谈判联合抗鞑之事呢,莫非严大人认为,皇爷这是在向牛羊问信?”

  严城雪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得向京城方向拱手,口称“万死不敢”。

  “既然严大人当众表态,唯我马首是瞻,就该践行。”

  “本官毕竟是大铭命官……个人受辱事小,有辱国体事大,万望苏御史三思!”

  苏晏哂笑:“辱人者,人恒辱之。还是说,严大人的意思是要自请革职削籍,成为白身,去赔罪就不辱国体了?”

  严城雪还没来得及说话,霍惇生怕他激怒苏晏,当真被革了职,忙用力拽他衣袖示意,朝苏晏抱拳道:“严寺卿并非此意,也不敢对苏大人不恭,他性子孤僻,说话不中听,还请苏大人多担待则个。”

  苏晏心道:屁,阿追那样勉强算孤僻,你家老严这叫乖剌,还狭隘刻毒。

  看在霍惇的份上,严城雪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算是默认了。

  这会儿站在帐篷前,他脸色黑得就像参加亲朋葬礼。

  倒是霍惇还显得平心静气。他对阿勒坦先前并无杀心,听严城雪的指令出兵,也是以缉拿为目的,甚至交手时还生出了与高手切磋的快意。此番来谢罪,他也知道依严城雪的性情,绝不可能向个夷狄出言服软,能作个揖都算好的了,还是得靠他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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