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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汉寒芒飘渺,星影仿佛近在头顶,在苍穹摇摇欲坠。
胡天八月即飞雪。九月的朔风如冰刀划过脸庞,沙里丹将马蹄拽出雪窝,举步维艰地向前走。捆缚在马背上的阿勒坦在短暂的清醒后,又一次陷入昏迷。
沙里丹庆幸自己在王子还清醒时,及时给他喂了仅存的食水——也唯有这件事值得庆幸了。
他们这一路跋涉,翻过连绵的山脉,穿过枯槁的树林,趟过结冰的河流,遇过饥饿的狼群,躲过达延人的狩猎队,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人也越来越少。
到最后,王子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又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辨认不出乌兰山的所在,更找不到贝加尔湖畔那棵顶天立地的神树。
……真的要死在这片茫茫雪原上?沙里丹咬着牙,万分不甘地想。
风雪将裹在阿勒坦身上的狼皮掀开了一角,他伸手掖紧,喝掉牛皮囊里的最后一口奶酒,低头拽着缰绳,步履艰难地往前走。
阿勒坦身下的这匹马,是北漠最好的良骥,此刻也终于打熬不住,两条前腿一曲跪倒在雪地,口吐白沫。
沙里丹使劲拉了几下缰绳,没拉动,绝望地盯着王子的爱马,实在不愿掏出弯刀割断它的喉咙。北漠部落人人同马一起长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杀马求生。
他慢慢抽出了弯刀。
就在这时,风雪中似乎夹杂了一缕隐隐约约的歌声。
沙里丹侧耳仔细听,歌声低沉而空灵,每个音都像踩在沉重的鼓点上,古朴苍凉,仿佛穿透了万载光阴,从亘古蛮荒中走来:
“你滚滚的雷鸣,在悬崖峭壁上回响。
你轰轰的风雪,在山林河川间呼啸。
你高山般强壮的身躯,如同神树一样耸立,如同闪电一样猛烈。
你是天上浮云的主宰,长有一万只明亮的眼睛……”
——是萨满神歌!沙里丹脸上涌起狂喜,解开绳索,奋力背起阿勒坦,朝着歌声传来的地方,顶风冒雪前进。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许久,歌声始终在飘荡,却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狂风吹来,沙里丹接连趔趄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在雪地上,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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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坦。神树之子,草原上的黄金……”
苍老的呼唤声中,阿勒坦缓缓睁眼,看见一片被火光勉强映亮的昏暗。
他浑身上下充满灼烧的剧痛,像时刻处于火焰中央,连动弹一下指头都无比困难。他急促地喘息着,积攒全部的力气,只完成了把头侧转的一个微小动作。
他看见灰褐色的粗糙的墙。恍惚后才意识到,那不是墙,而是粗大到令人震撼的树干。
树干前有个矮小的身影,裹着层层叠叠的长飘带,活似灰绿色布条缠起来的一个蛹,露出的脸,也像树皮一样布满深刻的皱褶。
这是个衰老至极的男人,老到如同垮塌的土包,随时会在风中崩解。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萨满。
阿勒坦翕动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老萨满用驼骨制成的鼓槌,触碰他的白发和冻得青紫的脸,然后往他嘴里滴了些墨绿色的浑浊汁液。
片刻后,阿勒坦觉得体内的灼烧感稍微淡化,抽了口气,声若游丝:“我还活着……”
“还没到叶落归根的时候。”老萨满用几近腐朽的声音说,“你只是快要枯萎了,但还有得救。”
阿勒坦心底涌起强烈的求生意志,恳求道:“老巫救我……”
老萨满伸长了鼓槌,用骨轮的那一端拨开他的衣袍,暴露出腹部的神树刺青。原本黛黑的刺青,部分枝杈曾被苏晏的血液染成褐红色,如今这红色已淡得几乎看不清。
“等血色完全消失,而你还没来到这里,就救不活了。你是个幸运的孩子,这神树刺青就是你的保命符。”
老萨满说着,挪到几步外的一个石臼边上,往里面放了一捧拳头大的黑褐色果实,开始用石杵用力捣。
“是族里的长老,帮我刺的。”阿勒坦吃力地说,“他说这刺青,会保护我,不受邪锋恶疾的伤害。”
老萨满从石臼里挑起一丝黑褐色的黏液,说道:“刺青的染料里,加了这个,能解各种毒。毒太奇烈,一时解不了的,也能短时吊住你的命,直到你及时找到神树所在。”
“感谢神树,感谢萨满。老巫,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同伴,送我来这里的那些人?”
“只有一个。”
“他人呢?”
“冻死了。可惜,就差一点,我救不了他。”老萨满掀开布条,给阿勒坦看他的下.身。
他没有下.身,从大腿处被齐根截断,把自己固定在一块装着滚轮的木板上,只能滑动一段距离。
阿勒坦沉默了。他感到一股深深的悲伤,在心底为同伴哀悼,为老巫祈祷。
老萨满仿佛早已习惯,并未流露任何伤感的神情,而是继续用尽全力捣药,咄咄咄地捣个不停。良久后,他拔掉石臼底部的孔塞,将汁液引流出来,盛在一个头骨碗里。
他用一种异常严肃的语调对阿勒坦说:“你得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
“为了祛除你身上的余毒,我要用神树果实捣出的汁液涂遍你的全身。然后你会陷入假死,像冬眠的蛹。”
“假死?我会睡多久?”
“看你身体恢复的速度,也许两三个月,也许两三年。”
阿勒坦愕然,“我……不会饿死?”
老萨满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的心跳会变得很慢,身体里的血流就像平缓的草原河,你可以一连几天都不吃东西……当然,期间我也会喂你一点树果和肉汤。但我老了,记性不好,得等我记起来的时候。希望你熬得住。”
阿勒坦苦笑:“熬不住也得熬。如果不这样,毒性很快就会发作。我能感觉到脏腑间的火还在烧。”
“我让你想清楚的,还不止这个。”老萨满用鼓槌敲了敲他的心口,“你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
“——什么?”
“神树果实的药性会解你的毒,也会改变你的性情。一个勇敢的人,或许会变得懦弱,一个正直的人,或许会变得卑劣,一个温和的人,或许会变得暴虐——你能接受这样的风险吗?”
阿勒坦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老萨满摇摇头,“我知道,这很难。”
他用鼓槌敲起抓鼓,曼声唱起了另一首神歌:“召唤自我之魂灵,呼来,呼来,呼来。愿所求福吉都能实现,如所向往……”
阿勒坦沉默着,考虑着,是作为自己死去,还是作为另一个人活着。
“我……”他犹豫道,“所谓风险,也不是必定,对吧?”
老萨满从长吟转入短促的鼓点,没有回答。砰砰的鼓声,像紧张的心跳一样催促着他。
阿勒坦并没有犹豫太久,就下定了决心:“想猎杀野狼,就得冒被狼牙咬穿的风险。想捕捉鹰隼,就得冒被爪喙撕裂的风险。想从绝境中求得生存,哪可能不需要冒险呢?老巫,我愿意接受。而且我相信,无论再怎么改变,我阿勒坦还是阿勒坦!”
老萨满敲下最后一个沉重的鼓点,再次露出难看的笑容。
“还不止。你的刺青渗入了另一个人的血。我想,给你刺青的人,应该告诫过你。”
阿勒坦回忆道:“是的,不能让其他人触碰这刺青,除了父母和……伴侣。”
“所以那个人必须成为你的伴侣。在你复苏之后的三年内,如果没有得到那人的身心,没有双双跪在神树面前许愿结合,你会遭受刺青的反噬。
“那人的血,会变成你致命的毒,无解的毒。
“你会死。”
阿勒坦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慢慢抬起手臂,上面缠绕着一条淡青色发带。经历一路风雪尘土,发带早已变得灰扑扑,末端的叶形玉坠也掉得只余下最后一片。
苏晏……会同意吗?在他醒来后的三年内,他们能否重逢?面对很可能性情大变的北漠王子,身为大铭官员的苏晏,会愿意和他身心交融,结为一对吗?
这太遥不可及了!比在药力下牢牢守住自己的性情还要难……
阿勒坦不自觉地摇着头,努力回想那个中原少年的一颦一笑,希望从中捕捉到丝毫对自己的另眼相看。
但他十分遗憾地发现,相比他对苏晏生出的浓烈好感,苏晏对他似乎连好感都称不上,只当是个萍水相逢的、还算投缘的朋友。而这“朋友”二字,还是在与国无害的前提下。
他始终记得,苏晏那句饱含警告的玩笑:
“如今瓦剌连一个贩马的青年,都能吟诵描写我国京城的诗词,贵部该不会也有叩阙之念吧?”
当时他想说,我对大铭只有向往,并无侵略之心。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真是如此么?除了仰慕,就没有一点想要占有的野心?
阿勒坦长长地吐了口气。
老萨满问:“想清楚了?”
阿勒坦点头:“我想活下去,哪怕不知道能活多久。或许三年后就是我的死期,但至少我努力过,争取过。胡杨尚且扎根于沙漠,雄鹰尚且筑巢于悬崖,而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么能不战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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