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腔苦涩、愤怒与失望,化成脸上受了点惊吓的神情。太子像幼年犯错时撒娇讨饶那般吐了吐舌头,说道:“才没有什么不满,只是舍不得他才回京两个多月又要离开而已。不过既然父皇让他去,那就去罢,儿臣得空去送个行就是了。”
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吩咐道:“苏晏身兼大理寺少卿与监察御史二职,就不必再挂名东宫侍读了。你若是要新侍读,从翰林院另挑一个。至于送行……倒也不必,你是储君他是臣子,抬举太过有失体面。且好好在东宫收心读书罢!”
说完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太子告退,脚步匆匆地出了养心殿。蓝喜拿着放膏药的托盘走过来,见状笑道:“小爷慢点走,仔细脚下。”太子不想搭理他,但还是挤出一个僵笑:“有劳大伴提醒,孤已向父皇禀报完毕,正要回端本宫。”
“恭送小爷。”
太子坐舆也不乘、宫人也不带,独自沿着长廊快步走了许久,突然一拳砸在旁边的朱漆木柱上——
柱面的朱漆与木皮绽开裂纹,凹进去一个坑。他拳面处的皮肉也破了,登时渗出鲜血。
太子急促地喘着气,盯着柱子上的裂纹与拳印,任由鲜血染袖,恨然道:“小爷什么都不要,只要他!”
“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朱贺霖,你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利,更没有退路。有些话,不等你登到峰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就绝不能说出口,明白吗?!”
言犹在耳。
太子逐渐冷静下来,从衣摆撕下一条绸布,扎在流血的手上,昂着头,大步向东宫走去。
-
三月初二,午时。
西四牌楼旁的刑场,搭起了崭新的席棚,乃是西城兵马司为了讨好圣上亲自任命的监斩官,拆旧建新。
斩首台经过再三冲洗,依然洗不去经年的血腥味,连同旁边立起的高高的木柱,也因为时常悬首示众而染成斑驳褐色。
按照惯例,西市问斩的罪犯于午时三刻行刑,身首异处后,头颅悬挂于木柱顶端,以震慑世人不得犯法。
对京城百姓而言,“看杀头”也是平淡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娱乐,每次行刑都举家出来围观,把刑场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而这次被正法的,竟是个臭名昭著的国戚——奉安侯卫浚,那些深受其害的民众激动得奔走相告,行刑这日更是万人空巷。
卫浚身穿缟素囚衣,乱发蓬蓬,颈后插着犯由牌,五花大绑被押入刑场。他失了一臂,病体枯槁,踉踉跄跄被兵卒拖着一路走来。
“老狗贼,还我妻子命来!”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我那一双可怜的女儿,今日终于能瞑目了!”
“打死他!剥他的皮,吃他的肉!”
周围许多百姓边高声怒骂,边朝卫浚扔瓦片石子,把他砸得满脸是血。要不是维持秩序的兵卒拦着,怕走不到斩首台上,就要被民众打死。
法场另一侧,官轿落地。苏晏下了轿子,一身大理寺少卿的四品绯袍,头戴乌纱帽,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入席棚,在铺着桌幔的法案后就座。
卫浚本一脸麻木地跪在台上,看清监斩官的模样后,忽然面色狰狞地挣扎着要冲过来,旁边的兵卒赶紧将他牢牢按住。卫浚如濒死野兽般,凄厉嘶哑地叫起来:“苏十二!你害我卫氏满门,我咒你不得好死,化成鬼也要——”
嘴被破布堵上,他从喉咙里发出不甘心的“唔唔”声。
陪同监斩的刑部官员尴尬地说:“临死前的胡言乱语而已,苏大人不必介意……”
苏晏神情平静而庄严,抬手阻止对方继续说。“什么时辰了?”他问。
官员掏出怀表看了看,答:“马上就到午时三刻了。”
苏晏招呼侍卫上前,让他将手中捧的物件拿过去,出示给卫浚看。
那名侍卫走到卫浚面前,扯掉了盖在物件上的布块,原来是一块灵牌。
卫浚颤巍巍地眯眼看,上面用不甚美观的字迹刻着——“先姊荆红桃之神位”。
他露出了迷茫之色,似乎并不记得这个“荆红桃”是谁——死在他手中的女子实在太多,到头来他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苏晏齿冷不已,扬声道:“你不必想起她是谁,只需用你的血与头颅来还她一个公道就够了!”
卫浚挣扎着想撞飞灵牌,侍卫眼疾手快地收起来,又回到苏晏身边,将灵牌放在公案上。
苏晏轻抚了一下灵牌,低声道:“姐姐,今日我替阿追,为你报仇。”
“时辰到——”报时的兵卒高喝。
苏晏面无表情地抽出令签,投掷于地,铿然道:“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喷溅中,一颗人头随之飞出丈远,落在台沿骨碌碌地滚动。
观刑的百姓无不大声拍手欢呼,鼓舞称庆。
苏晏心中有快意,但更多的是沉重。目光扫过围观民众,他忽然脸色作变,猛地站起身来——
他快步冲出席棚,急急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陪同监斩的刑部官员惊愕过后,在身后叫:“苏大人?出什么事了苏大人!”
侍卫们赶紧跟了上去。
苏晏一身官袍十分扎眼,所到之处无需奋力排开人群,民众便纷纷退向两侧,交头接耳:“他就是苏大人!”
“是那个苏十二吗?”
“你是不是个傻子?要叫苏大人!”
“就是他,以前锦衣卫那个姓冯的活阎王是他给办的,如今连草菅人命的国戚都扳倒了……”
“这可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呀!”
有民众下跪,向苏晏叩谢恩德,感染了更多的人,纷纷在黄土中跪拜不止。
苏晏此刻顾不得安抚民众。他的心脏砰砰狂跳,眼中只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好容易追上那人,一把拽住胳膊,叫道:“阿追——”
那人猛一回头,看见他身上官袍,露出畏惧之色,当即跪倒在地:“大老爷,小人没犯事啊大老爷……”
苏晏怔住,不知不觉松开了手。
不是阿追,只是背影肖似而已……不!他不会看错的,刚才分明透过人群缝隙,看到了荆红追的脸!阿追没有走,他还在京城!
是了,杀姐仇人问斩的日子,他怎么可能错过,一定会来现场告慰姐姐在天之灵。
苏晏放眼四周,继续寻找荆红追的身影,片刻后眼睛一亮,再次追了过去。侍卫们这次放机灵了,赶在他亲自出手之前,拦下了那人。
那人受惊转身,一边比划手势,一边“啊啊啊”地叫着,原来是个陌生的哑巴。
苏晏狠狠咬着牙,眼角泛红,鼻腔涌起一股酸涩。他能肯定荆红追就在附近,可是在哪儿?为什么要躲着他?
他环视周围——熙熙攘攘、挨挨挤挤的都是人,都是人,唯独不见了他的贴身侍卫,他的家人“小妾”,他的阿追!
“……阿追,”苏晏喃喃道,“你现在回来,老爷不打爆你的狗头。你听见了没有?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爷我数到三——
“一……二……二、二……”
苏晏数了十几声“二”,眼中光亮终于渐渐熄灭,用疲倦而微弱的声音,吐出了一个:“三。”
“大人是在找人?是否需要卑职通知五城兵马司,封锁城门,挨家挨户逐一搜查?”侍卫问。
苏晏缓缓摇头:“不必了。他不愿见我,搜不到的……就算搜出来了又能怎样?人心,是最不能强求的东西。”
他茫然地辨认了一下方向,朝东走。
侍卫牵过来一匹马:“大人不坐官轿,就骑马罢。”
苏晏上了马,魂不守舍地想:我要去哪儿?
回家,对,回家。
他扬起马鞭一抽,马儿嘶鸣着疾驰起来,带着他回家。
苏府门外,苏晏翻身下马,朝院中那棵老桃树飞奔而去——他记起来了,在灵州清水营,荆红追因走火入魔侵犯了他而痛苦地请罪自尽前,曾经说过自己偷偷地把姐姐的骨灰坛埋在桃树底下。
他们回到京城后本想给姐姐建坟立碑,但荆红追改变了主意,说姐姐生前最爱桃花,一定会喜欢这院中风景。就让自己多陪陪姐姐,等大仇得报,再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建坟不迟。
“大人?”小北小京闻声迎上来。
苏晏气喘吁吁道:“锄头,给我锄头!”
苏小北立刻从苗圃里找了把长柄锄头递给他。苏晏认准了老桃树下的一块空地,挥锄刨土。土壤似乎被人翻松过,他很快就掏出了个大坑——下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荆红追连姐姐的骨灰坛都带走了……
与君了无恩怨,此生不复相见。
苏晏拄着锄柄大口喘气,额上汗珠细密,眼眶赤红,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小北和小京从未见他哭过,吓坏了,手足无措道:“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苏晏只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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