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再世权臣 - 第 369 页

  第一批被召见的重臣离开寝殿,步下台阶,站在庭中待命时,天际晨光微微亮起,天色从靛蓝变成了鱼肚白。

  听见內侍的脚步声,朱贺霖下意识地从椅子上起身,急问:“父皇何时见我?”

  內侍低头道:“请苏大人入内。”

  朱贺霖回身去拉苏晏的手腕,想一起进去,却被內侍阻止:“皇爷召苏大人单独觐见,小爷还请继续等候。”

  苏晏心乱如麻,假作淡定地拍了拍朱贺霖的手背:“我先进去。你们父子一年多未见面,留到最后召见小爷,想必有许多情分要叙。”

  朱贺霖无奈,只好继续坐回椅面上,一双眼睛担心又不舍地看着苏晏,直到他背影消失于重重帘幕与槅扇门后。

  穿过熟悉的走廊,苏晏在寝殿门外看见了侍立的蓝喜,忽然觉得一年多不见,这位便宜世叔衰老了许多。曾经属于权宦的、媚上欺下的骄色在他脸上淡去,唯剩一脸忧心忡忡的皱纹。

  苏晏心生触动,朝他拱手作礼后,正要迈入殿门,忽然听见蓝喜轻声说道:“四更天时,皇爷命咱家送豫王殿下与一名布衣庶民离开,说皇宫有皇宫的规矩与尊严,即便是出于善意、立了功,也不容有人墙头屋顶来去。”

  这么说来,的确是豫王与阿追唤醒了皇帝……可为何皇爷召见太子与重臣,却不留下宗室亲王?

  蓝喜又道:“苏侍郎,你劝一劝皇爷,留下与豫王同行的那名武功高手,让他配合陈实毓大夫,为皇爷医治头疾。”

  苏晏一惊,问:“是不是阿追瞧出了什么?”

  蓝喜将荆红追所为、所言简单说了几句。还未说完,只见贴身侍奉的内侍们从寝殿内全部退了出来,朝苏晏躬身说道:“皇爷命苏大人立即入内,不可再耽误。”

  颅脑病灶、塞结成团、形态与质地都已异变……苏晏还来不及仔细思索,闻言只好朝蓝喜再次拱手示意,然后快步进入寝殿。

  殿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微辛微苦的草药香气。

  龙床上幔帐半垂,掩映出皇帝半倚枕被的侧影。

  “臣苏晏——”

  苏晏正要叩行面君之礼,却听皇帝说道:“你看,这里一个外人都没有……清河曾说过,‘在这一室之中,我们有鹣鲽之情’,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苏晏笑了起来,鼻腔有些酸涩。他不再行礼,径直走进拔步床前的围廊,踩着踏板侧坐在床沿,俯过身去直接抱住了皇帝的脖颈。

  他把脸贴在皇帝胸口,语声轻悄:“我在南京思念皇爷,一日更甚一日。‘相会即别离,人生何参商’,我算是真正体会了其中三味。”

  皇帝只手揽住苏晏的腰背,嗅了嗅他头顶发香:“我也思念卿卿,哪怕是在昏沉沉的迷梦中。”

  苏晏眼眶潮润,抬头问:“那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皇帝凝视他的眼睛,反问:“我一病数月,如今是否憔悴支离,不堪入目了?”

  苏晏含泪微笑:“皇爷永远都是我初见时清俊端华的模样。”

  他迎上去亲吻皇帝的嘴唇,皇帝却转过脸去,这一吻只落在了脸侧。

  “身患恶疾,恐染及你,不可太过亲近。”皇帝沉声道。

  苏晏不管不顾,两手捧住皇帝鬓角脸颊,硬凑过去啾啾啾地一通乱亲:“才不是什么恶疾!让陈大夫来治,阿追也来帮忙,很快就能痊愈了。”

  皇帝躲不开、迫不过,被亲了一脸湿漉漉,忍不住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叹道:“清河啊……”

 

 

第303章 他与江山同在

  苏晏被皇帝紧紧抱着,嗅着衾枕与龙袍间熏染的御香,觉得十分妥帖安全。

  这一年多来的风雨霜尘、近一个月的艰险奔波,仿佛漫天惊鹊终于寻到了栖息的树,所有苦楚都在这个怀抱中得到了抚慰。

  “皇爷嗳,”他低低说道,“你把遗诏收回去,好不好?

  “蓝公公已经去请应虚先生了。至于阿追,我没离开皇宫,他想必是不会走远的,也许这会儿正藏身在哪个角落里,待我出门去叫一声。”

  皇帝掌心在苏晏后背拍了拍:“去旁边的书桌,打开中间抽屉,把里面的一卷画儿拿出来。再拿一支沾了墨的笔。”

  苏晏不管他打岔,继续说:“阿追如今是武学宗师,应虚先生又是外科圣手,二人联手,一定能治好皇爷的头疾……”

  皇帝微叹口气,改拍为揉:“听话,不然我的头又要疼了。”

  苏晏明知这是借口,拗不过他,只得起身依言取了那卷画儿过来,放在被面上。墨笔则小心地夹在耳上,怕染黑了锦被与衣物。

  皇帝示意他打开。苏晏慢慢展开画卷,见是一幅《雨后风荷图》:夏日园池,荷叶亭亭随风轻曳,叶上露珠自由惬意地流动,翠色欲滴,叶下半尾游鱼,水波中若隐若现。

  整幅画用笔刚柔并济,线条洗练,将荷叶的清隽与风骨勾画得栩栩如生,无论技艺还是意境皆臻妙无比,苏晏一眼就看出,这是皇帝御笔。

  “这幅风荷图,画于前年的端午。”

  前年的端午节……是他刚刚进宫担任司经局洗马,受东宫小黄书连累,挨了一顿廷杖之后的事?

  “当时就想找个机会,把这画儿和半首诗送你,可不知出于何种心境,又藏了起来……这一藏啊,就是两年多。”

  苏晏看着画卷边上,皇帝用遒劲圆熟的笔法所提的两行诗句:

  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

  他轻吟着这两句诗,低笑一声:“我知道皇爷为何不敢送出手,是怕我当时错误解读,淫者见淫。”

  皇帝摇了摇头:“你没有误读。那时我便对你起了心思,并因此感到困惑与烦恼,每每自嘲后想要填平心底的荷池,一见你又情不自禁地多种下几支,慢慢地就越种越多……那段尚未认清内心的日子,种种纷乱情绪,难以言表。”

  “我却一点看不出来……”苏晏望着他,目光湿润而温热,“皇爷在我心中,永远是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

  “但好在最终拨云见月。与你一夕交颈,胜却人间无数夫妻。”皇帝向前倾身,拈下苏晏夹在耳上的笔管,送到他手中,“用这支笔,将后面两句诗补完,可好?”

  苏晏有些为难:“我的字远不及皇爷,诗更是写得像打油……”

  “‘琼林宴罢逢杜甫’,我知道。”皇帝微微一笑,“不过,不是也有‘落花深处数流年’这样的佳句么?”

  苏晏红了脸,不知是羞愧于刚穿越时不知深浅所写的打油诗,还是羞愧于写给沈柒的情诗被皇帝知晓。

  他讷讷道:“……我怕狗尾续貂,毁了这幅传世之作。”

  “你放心,不传世,这画儿我是要带进皇陵的。”

  “——皇爷!”

  “写罢,啊,写罢。”皇帝耐心哄道。

  苏晏拈笔思索片刻,无奈文思枯竭,可怜兮兮地望着皇帝。

  皇帝鼓励似的摸了摸他的脸。

  苏晏见皇帝面上似有疲惫虚弱之色,眉间细纹也忍痛般蹙了起来,不禁心惊地问:“皇爷是哪里不舒服……头又疼了?”

  皇帝勉强笑了笑,将一个平滑的瓷枕垫在画纸下方:“还好。就等你写完后面两句了。”

  苏晏将担忧的目光移到画纸上,脑中浮现出一些字眼,于是提笔,用轻灵飘逸的书法,续上了后两句:

  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皇帝凝视他洁白的指尖,低吟道:“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我怜惜青荷的澄净碧绿,怕它承受不了经夜淫雨的侵袭。怎知道荷叶期待的雨水浇灌,却像这即将过去的盛夏一样,一年只有一期呢?

  苏晏将笔丢出床前围廊,画卷与瓷枕也拨到了踏板下,一把掀开锦被,蹬掉靴子钻了进去。

  “说什么‘一夕交颈,胜却人间无数夫妻’!我要让你瞧瞧,人间夫妻是怎么每夜、每夜欢好的,才不是像我们这样,终年唯一期……”苏晏哽咽着,撕扯自己的腰带与衣襟系带。

  皇帝想拥抱他,气喘得急了,忽然用手掌捂住了口鼻。

  “不用你动,我自己动!”苏晏一边哽咽,一边将两腿跨在皇帝腰侧,俯身把双臂撑在他肩膀两侧,骤然看见从他指缝中渗出的暗红色鲜血。

  苏晏咬牙忍住哭腔,轻轻掰开皇帝的手指:“没事,没事……我给你擦擦,擦擦就好……”

  他用随身带的帕子擦拭皇帝鼻腔中涌出的殷红,又怕血液倒灌,遂将其侧过身来,边堵边擦,边擦边掉眼泪。

  “我求求你啦,让应虚先生和阿追试试吧……你个老男人,到底在怕什么,你在怕什么!”

  鼻血涌得急,也止得快。帕子已经湿透,皇帝抽出枕巾擦拭干净口鼻,低声道:“我怕再也见不到的那人,如今已在眼前,所以就没什么可惧怕的了。至于剖割之术,至今未有术后生还者,我也不必非得逆天而行,临终之前留一份天子尊严也好。”

  苏晏再忍不住,将脸埋在皇帝胸口,泪湿衣襟:“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开始仿佛只是血管神经性头痛,最后会恶化得这么严重?从皇帝如今的症状,从阿追的描述中,他推测出了那个令他最无法接受的可能性——脑瘤。

  短时性失明,是因为肿瘤或淤血压迫到视神经。

  嗜睡、昏迷同样也是脑瘤甚至是脑疝的典型症状。

  他知道脑疝。前世有次陪导师刘铑去医院做脑CT检查时,他与候诊的一名病号闲聊起来,对方是个乐观的脑瘤患者。

  “我这儿,中间最里面,脑胶质瘤。”那位病号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做出个夸张的表情,“你知道这玩意儿最危险、最麻烦的是什么?不是开颅手术,也不是复发率贼高,而是并发脑疝。什么是脑疝?就是……颅压增高什么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医生说可能压迫到呼吸循环中枢,导致呼吸和心跳骤停,于是就突然死亡了。可能前一刻我还在吃饭、看电视,后一刻就——嘣!”他用双手做出个牛皮筋拉到极限,骤然断裂的动作。

  苏晏用力摇头。

  皇帝用掌心揉他的后脑勺:“别哭。死生昼夜,自然之道,便是天子也无异于众人。”

手机版|搜书书小说论坛

GMT+8, 2024-5-29 14:18 , Processed in 0.038980 second(s), 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