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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 第 476 页

  阿勒坦愕然看着面前的年轻文士,将那些入耳的字眼在脑中慢慢参解过后,神色逐渐变得严肃,改半蹲为盘腿坐,挺直腰背,双手按膝,岸然道:“请小先生赐教。”

  先生就先生,干吗要加个“小”!苏彦微感不满,暗中吐了个槽。

  但眼下不是吐槽的时候。要知道自古谋士献策,讲究一个“务虚设谋”。意思就是所献之策,首先得是比较“虚”的构想,是理论性与策略性的。而接下来谋划的方案,要能提供多种选择,以供主公去决断,也就是所谓的“上中下策”了。

  谋士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策权,因为只有他所服务的主公才有化虚为实,把“谋”变成可实施的“策”去推行的权力。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苏彦并不想成为北漠的高层决策者(譬如位同宰相的中书令、位列三公的太师,甚至是拥有执政权的可敦),他只想通过献策的方式,来影响阿勒坦的治国之道。

  “北漠气候寒旱,地广人稀,疆土多为荒漠与草原,只合游牧难以农耕,虽有横征世界之劲旅,却无满足民生之物资。对此吾有上中下三策,可为圣汗一一道来。”

  “愿闻其详。”

  “下策,招揽汉民开发云内平川,建设城市,转为半农半牧经济,力求自给自足。此策能解燃眉之急,然而将一国之经济命脉置于他国边境,也就意味着日后若两国再起战争,此地将旦夕崩塌如沙塔,建设得越繁华,对国力之打击越是惨重。”

  阿勒坦摇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于我、于铭国皆是如此。”

  “中策,与铭国保持若即若离的互市关系,以北漠盛产的牲畜与矿藏,向中原换取茶、盐、丝绸与铁制品等,如此各取所需。但此举依赖于一君一策,若是政策浮动,或是朝局变荡,边境互市便随时会被关闭。”

  阿勒坦再次摇头:“说是各取所需,但感觉算来算去到了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不如直接劫掠,无本万利。”

  苏彦当然知道其中门道——阿勒坦的直觉是正确的,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如果单纯地互市,北漠怎么可能竞争得过大铭?畜牧业为主的国家对科技要求低,大型水利工程建不起来,就无法向农业社会过渡,更别说发展工业,因此无法为国民提供更稳定的生活环境,也就无法建设出更高级的文明。

  实际上北漠不是没尝试过与大铭交易,但始终处于贸易逆差的劣势地位。一个卖原料,一个卖制成品,后者必然会对前者造成一种隐秘性的掠夺,当这种掠夺积累到一定程度,特别是在冬季遭受雪灾时,就会引发武力式的反掠夺,也就是北漠对中原的入侵劫掠。

  所以这也不是长久之道。

  “劫掠当然是直接得利,却并非无本。北漠要付出的是支撑一场又一场战争的人力、物力消耗,同时也会加剧自身的国力衰退。以战养战只是饮鸩解渴,卷入战争的国家鹬蚌相争,倒叫其他默默发展国力的渔翁得利。”

  阿勒坦没有反驳。实际上他也意识到这是个左右为难的困局,目前仍无解决之道。

  苏彦并不在意对方紧皱的眉头,因为下策与中策本来就是抛出来当炮灰的,为的就是给上策做铺垫。

  “圣汗还要听上策么?”

  阿勒坦颔首:“你说。”

  “这上策嘛,就是与大铭结盟——”苏彦伸手虚按,示意他先听完再决定要不要反驳,“无论大铭,还是北漠,目光都要放长远。圣汗请看这幅舆图。”

  他将案上的一张世界地图缓缓展开,手指沿着北漠疆土的边缘向西——再向西,“哈萨克汗国、月即别、布拉哈汗国、萨菲王朝、奥斯曼帝国……西域何等广阔,完全可以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陆路贸易线。北漠没有港口与海航线,但大铭有,这块也可以合作。要知道所有的边疆关系,最终都要向全球性的贸易关系转变……”

  苏彦停顿了一下,“全球——就是整个世界,知道吧?我记得北成时期就有天文官员打造出木质的地球仪了,叫做‘西域仪象’。”

  阿勒坦努力思索前人的书册记载,摇摇头:“没见过,想是早就遗失了。”

  “因为北成不敌大铭,亡国了。战火可以摧毁一切文明,如今的北漠是在废墟上重建秩序,阿勒坦你……”苏彦感慨地看着他,“任重道远啊。”

  “与大铭联盟的最大好处,不是茶马交易,而是引进技术与人才,使自身建立起稳定的经济体系,再利用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发展商业,学习与借鉴更先进的文化。”苏彦吐了口长气,掌心在地图上一拍,“这才是北漠的长治久安之道!”

  虽然有些字眼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大致思路阿勒坦都听明白了。他沉思良久后,抬眼注视苏彦,神色莫测:“我有三个问题,想请教小先生。”

  小就小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苏彦如此自我安慰,说道:“圣汗请问。”

  “第一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彦微怔,干笑道:“读书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什么,放眼看世界嘛。”

  “……神树似乎给我找了个了不得的命定伴侣。”阿勒坦眯起眼打量他,“这样的人物,不该藉藉无名。”

  苏彦连忙岔开这个话题:“第二个问题呢?”

  “铭国与我北漠联盟,又能得到什么?总不会只是牲畜与矿石。无利之盟,我不相信铭国皇帝会动心,即便是那个新登基的小皇帝。”

  反向思维,太犀利了!苏彦忍不住暗中喝彩一声。

  “如果大铭皇帝能听到我的另一番献策,自然会知道他们的利之所在。”苏彦狡黠地笑了笑,“但我现在不能告诉圣汗,因为……版权所有。好了,第三个问题。”

  阿勒坦问:“谁来当两国结盟的掮客?”

  苏彦怒而拍案:“会不会说话呢你?什么叫掮客!这叫和平使者摆渡人!”

  他瞪着阿勒坦嘴角可疑的笑意,气呼呼道:“好吧,也许我没资格去当这个掮客,但我可以试着找一找能在大铭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利用原主的身份与关系网,譬如说……统领靖北军的豫王?听老夜与老霍的画外音,原主似乎与豫王关系不错。

  “不过,这就涉及到我要与圣汗郑重提的最后一个请求了——”苏彦拱手道,“我愿意竭尽全力去推动两国联盟,不过需要一个中立的身份,可以是客卿,但绝不能是可敦。请圣汗收回成命,取消婚礼!”

  他推开案几,行了个伏地大礼。

  阿勒坦的脸色变了:“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原来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苏彦想起斡丹与赫司告诉他的事,牙一咬,心一横,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圣汗身中奇毒,须以我……身体为解药。圣汗于暴风雪与伤病中救我一命,我并非不懂知恩图报之人。不如就今夜,我为圣汗解毒,反正只差这最后一步没有完成了,明日之后——”

  他话未说话,阿勒坦突然暴起,一掌掀飞了旁边的案几,在墙壁上砸出一声巨响!

  苏彦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向后缩,跌坐在了地毯上。

  阿勒坦那山峦一样魁梧的身躯站在他面前,浑身散发着一股凶蛮之气,投下的阴影仿佛乌云将他整个儿覆盖,紧握的双拳却不再有任何动作。

  苏彦自下而上地看着阿勒坦——看见在那银白浓密的眉睫的掩映下,一抹异常悲伤的神色飞闪而过,快得像个幻觉。他被这道眼神击中,就像心口被尖刺扎入,骤然一疼。

  阿勒坦咬着牙忍耐着,直至激烈沸腾的情绪被压制下去,才一字一字地开了口:“我,阿勒坦,不需要你的报恩,更不需要你的怜悯!你自以为是的献身,污辱了我对你的感情。乌尼格,我太失望了……不是对你,是对我自己。既然没能得到你的心,那么我宁可连身也不要。”

  他转身欲走,又头也不回地说道:“即使我最后毒发身亡,婚礼也不会取消。我会立我的第二个弟弟为储君,他才九岁,以后你就是他的兄和嫂。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将成为北漠的摄政王,辅佐他直至十五岁成年。然后——你就自由了!”

  苏彦望着他走到殿门口的背影,急急叫了声:“圣汗!”

  阿勒坦没有回头。

  苏彦喉咙哽塞,带着颤音又唤了声:“阿勒坦……”

  阿勒坦脚步稍停,回头看了他一眼。

  苏彦呼吸不顺,手指紧揪着胸口衣襟,艰难地道:“阿勒坦,我真的……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死,”阿勒坦深深吸气,“更不想利用你的一时心软活下来。乌尼格,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对你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即使有一天明白了,也不会回我以同等。但在阿勒坦心里,你是天赐的神迹,是他此生唯一的可敦。”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苏彦紧攥衣襟的手指触碰到怀中一枚圆滚滚的蜡丸,忽地感觉面上倏然一点热意划过。他摸了摸脸颊,发现指尖一片濡湿,吃惊又迷茫地想:我怎么哭了?

 

 

第392章

  “明日便是婚期,苏大人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吗?”霍惇问易容成郎中的楼夜雪。这几日他的伤势逐渐好转,但为掩人耳目,仍装着伤重难支,卧床不起,再时不时做些长吁短叹的惆怅模样,好使看守们误以为他心生降意。

  楼夜雪边收拾药箱,边说:“没有。毫无动静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他极沉得住气,耐心等待一击必中的机会;要么就是他心里另有打算,犹豫不决。你觉得是哪一种?”

  霍惇仔细思考后,答道:“无论是哪一种,我相信苏大人都是以大铭利益为前提。他深受圣恩,年纪轻轻就已是内阁次辅,将来必定位极人臣,没有任何理由不为故国谋朝,而去匡助异邦。”

  “怎么没有,譬如说……被阿勒坦打动,耽于私情?”

  霍惇脱口而出:“论私情难道不是与豫王更甚?还有皇上,‘清和’这个国号怎么来的,我可听说——”他惊觉失言,立刻闭了嘴。

  楼夜雪微怔,随即笑出了声:“老霍,我与你交友二十载,第一次发现原来你竟不是个正经人!”

  霍惇许久不见他笑得这么欢快,纵然面露尴尬,也只好捏着鼻子把“不正经”给认下了来,讷讷道:“与你私下说笑而已,与别人绝不会这么轻言肆口。”

  楼夜雪笑道:“你倒是没说差。听说阿勒坦这两日面有怒容,时常借酒浇愁,想必在新可敦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只怕明日婚礼大喜要变大丧。届时就算苏大人没得手,胡古雁也忍不住了。”

  “怎么说?”霍惇知道他化名“严琅”,在胡古雁身边做了个谋士,此番必是撺掇着两虎相争。

  “前日阿勒坦于王宫大殿发出诰书,传示北漠诸部,正式立第二胞弟彻辰为储君,因其年幼,着由天赐可敦抚育成人。胡古雁闻之勃然大怒,当殿拔出一支黄金绞成的马鞭,口称‘先汗在世时,亦呼我为大儿,赐此金鞭与我’!”

  霍惇愕然:“这不是赤裸裸地表示自己也有争储的资格么?阿勒坦是什么反应?”

  楼夜雪道:“阿勒坦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当众赐了胡古雁一匹汗血宝马,说‘唯此宝马,方能配此金鞭’。”

  霍惇一转念反应过来,不由得露出佩服之色:“厉害啊这个圣汗阿勒坦!这是在告诉所有人,先汗给胡古雁金鞭,也就是让他去牧更好的马、去带更强的骑兵,为君王驱策而已!明面上是容忍、是恩赐,实际上狠狠敲打了胡古雁的不臣之心,又不失君王气度……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罢,怎的行事如此老辣?”

  楼夜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两人也知道,越是艰苦的生存环境就越是催人早熟,更何况阿勒坦这两年南征北战,从一个失怙的王子到一统草原的可汗,是从无数血火、伐谋与争逐中积累出的手段。

  这样的人,真的是一剂毒药就能结果的么?霍惇不禁生出了忧虑。

  楼夜雪却道:“再凶猛的野兽也有软肋。何况就算苏大人下毒不成,还有胡古雁这把可以借来杀人的刀。他带着汗血宝马回住处后,你知道我对他说了什么?”

  肯定是极刁钻恶毒……不,是极一针见血的话,霍惇在肚子里答。

  楼夜雪想起当时情形,微微冷笑:“我对胡古雁说——圣汗赐给了台吉这么漂亮的一匹小母马呀!”

  饶是已有心理准备,霍惇还是吸了口凉气。

  北漠确有习俗,送人马匹一定要送公马,无论受赠对象是男是女。送马时可以不看重马的品种、年龄、颜色,关键得是公的,因为公马相对母马体能更强,意喻祝福对方前程远大。

  而阿勒坦不知有意无意,赐的却是一匹母马,诚然也可以解释为宝马生驹,嗣胤绵长,但毕竟鲜见。胡古雁当时满心都是争储之念,并未多想,回到住处后被谋士严琅这么一点拨,简直怒发冲冠,暴喝道:“阿勒坦嘲讽我身为嗣男(过继的养子),只配骑牧母马,如此奇耻大辱,我纵死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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