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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权臣 - 第 532 页

  “……”

  景隆帝面色铁青,急促地呼吸着,眼神中失望大过于愤怒。此刻他就像天底下任何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在与混账儿子的对决中心力交瘁,两败俱伤。

  “朕……为……你……”他的嘴唇开合,从喉咙深处挤出涩不成声的字眼,逐渐连成了完整的话语,“所做……一切……终成空!”

  短短十个字,仿佛耗尽他十八年的养育时光,用一腔苦心筹谋的精魂研磨而成,字字皆是血。

  苏晏听出了其中的酸楚沉痛,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一步跨到朱贺霖身边,伏地而拜,哽咽道:“皇爷!是臣辜负了皇爷的一腔心血!臣不但没把小爷教好,还累他被私情所误,对不起皇爷病榻前托孤的心意,对不起与皇爷并肩相看的江山。都是臣的错……事到如今,臣无论应了你们中的哪一个,都是使父子失和的罪魁祸首。臣无地自容,只能斩情,从此与皇爷、小爷只做君臣,再无逾越。若是连君臣都做不成,臣……我便隐退江湖,永不踏入朝堂半步!”

  “他开口了。”朱贺霖说。

  苏晏正伤心,没来得及反应,直到朱贺霖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带着一种十分微妙的神情重复道:“我是说,父皇能开口说话了。”

  “……?!”苏晏蓦然抬头,目光撞进朱贺霖隐隐带着笑意的眼神里,又转去看景隆帝。

  景隆帝也意识到,自己是被逼到极处,一股逆气方才冲出喉咙,打开了闭塞的通道。

  朱贺霖安抚地用袖口擦了擦苏晏的眼泪,又朝景隆帝拜了一拜:“父皇切莫为我方才的混账话伤神。我知道父皇一直对我用心良苦,便想以此刺激一下父皇,看能不能成为医治心病的心药。”

  景隆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面前两人一手扶起一个,久未使用的嗓音犹带沙哑:“你的话……真真假假……未必都是药。”

  朱贺霖眼底掠过心虚与愧疚之色,却并无悔意:“父皇说得对。我衷爱清河,此生只认准他一个是真的;想要迎父皇重登大宝,而我退居东宫继续当我的太子,也是真的。

  “我想还位于父皇,并非不愿担责,而是觉得父皇比我更适合做大铭天子。我对清河绝不放手,也并非要与父皇争夺挚爱,而是希望父皇与我谁也不要割舍,谁也不要辜负。

  “父皇,你说这世上之事,真的就不能两全其美吗?”

  景隆帝沉默了。

  苏晏也沉默了。想起沈柒、荆红追、朱槿城与阿勒坦,他的灵魂受到了良知伦理与“情钟我辈”的双重拷问,发出了垂死般的哀鸣:谁也不辜负,六全齐美行不行……

  景隆帝抬手,按住了朱贺霖的肩膀,沉声道:“朕不会再回朝,也不会再以景隆帝的身份出现在臣民面前。‘景隆’年已然过去,如今是‘清和’年,朕相信这个年号会很漫长。

  “朕被‘天下’二字绑在那张御座上,呕心沥血十八年,如今终于可以卸下肩头重担,悠闲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至于你,接住你爹移交的担子,好好挑着罢!”

  “我怕我走歪了,挑洒了,总不如爹做得好。”朱贺霖苦笑。

  “贺霖,你做得很好。朕之前敢把你架上火堆,就是相信真金不怕火炼。”景隆帝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夸奖他,“记住,你是大铭天子,更是我朱槿隚的儿子。我大铭开国一百一十七年,历经四代帝王,有创业之祖,有守成之君,今后就由你、由辅佐你的清河,一同去开创新的盛世。”

  牢门外,褚渊与龙泉面色沉毅,耐心地等待圣驾出门。诏狱外,夜色中列队而立的锦衣卫与腾骧卫被冲天而起的火光吸引,纷纷转头望向东南方向——

  “……走水了!”

  “那一处烧起来了……又一处,快看!”

  “这不是寻常走水,是有人在京城各坊放火!”

  喧哗声逐渐传进褚渊与龙泉的耳中,两人脸色乍变,对视一眼,一人掠出甬道探看究竟,片刻后返回说道:“火势甚烈,快去禀报皇上!”

  沈柒背靠檐牙,坐在屋脊的阴影处。

  四月底夜风温暖,他的手却在颤抖,寒意从四肢凉进肺腑,旋又化作烈火在焚烧、虫豸在撕咬。他用颤抖的手指捏住一枚“心太硬”,试图放进嘴里,半途就失手掉落了。

  于是他捧着纸包,直接压在了脸上,从纸张边缘露出一双困兽般绝望又狂厉的眼睛来。

  奶的香、枣的甜、杏仁的苦,在他唇齿间爆发。他狠狠咀嚼,用力吞咽,抵抗着从骨缝里渗出的、越发强烈的渴望与痛苦,心底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清河……清河!

  同一道月色下,宁王正在靖北军的追击下仓皇奔逃。

  与此同时,离京二十里的荆红追回望远处的亮光,心念一动,纵身跃上树梢,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极力眺望。阿勒坦策马停住,问他:“你干什么?”

  “……我要走了。”荆红追生硬地说道。

  “不打算继续监视我了?不怕我杀个回马枪?”

  “你继续前往太子城,准备两国会谈之事,我回京看看情况。”一丝懊恼之色从荆红追眼底闪过,“我不该答应大人送你一程。”

  言罢他猝然施展轻功,像只林中夜枭掠过树梢,眨眼间消失了身影。

  阿勒坦略一沉吟,用手指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夜空中盘旋的海东青俯冲下来,落在他的肩头,闻声而来的还有王帐侍卫长斡丹。

  “斡丹,你率军先走一步,我回头赶上。”

  “怎么了阿勒坦,出了什么事?”

  “目前还不清楚,但我有些在意,打算尾随荆红追去看个究竟。”

  阿勒坦说着,扬鞭催马,如射出的箭矢一般飞驰而去。

  斡丹望着一转眼就消失不见的圣汗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挠了挠额发:“行吧,反正离太子城之约还有十日,来得及。”

 

 

第446章 你敢用他敢做

  诏狱牢房内,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着方桌上的一盘残局,与洒落满地的黑白棋子。

  朱贺霖用袖口擦拭干净鼻孔与唇边血迹,有些沮丧地道:“父皇就算不想再主政,也可以回宫啊,作甚连家与儿子都不要了。”

  景隆帝从这句带些孩子气的牢骚中,依稀又找回了当初那个恃宠而骄的幼子,注视他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但决意并未动摇。他收回了按在朱贺霖肩头的手掌,说道:“死而复生,这般惊世骇俗之事,其中隐情未必能向天下人说明,只会徒增人心动荡、阴谋丛生。就让已‘驾崩’的景隆帝继续躺在皇陵里罢。至于无事一身轻的朱槿隚,雨后风荷居才是更适合的住处。”

  朱贺霖还是一脸依依不舍:“那儿臣想念父皇时,就微服去风荷居探望尽孝,总可以罢?”

  “若是又来炫耀,大可不必上门。”朱槿隚淡淡道,“今后离你的小妈远点,与他只谈国事再无私情,便是你最大的孝顺。”

  朱贺霖仿佛整个人化石龟裂,冲口而出一声哀嚎:“父皇!!!”

  就连苏晏也是一脸羞愤,咬牙道:“皇爷想卸任就卸任,如何把风度也一并卸了?竟当着……你儿子的面说出这种不上台盘的话!你们继续胡说八道,我走了!”

  他气得拂袖而去。朱贺霖眼疾手快,擦肩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也觉得父皇这话太过分对吧!凭什么就容不下我?那要这么说,我还想叫他离他儿媳远一点呢!”

  “你再说!还要不要脸了?”苏晏恶狠狠瞪向两代皇帝,“我离你们父子俩远点,我滚,行了吧!”

  这下他的另一只手腕也被握住了。景隆帝的目光从他气鼓鼓的脸移到旁边的方桌,朝桌面的残棋抬了抬下颌:“朕来时,你正与沈柒对弈?”

  “是啊!”苏晏没好声气地答。

  “你执白?”

  “不错。”

  景隆帝松开他的手腕,点了点棋盘围地中的一粒白子:“这中盘一手自掘坟墓,不似你的水准。这局棋你若非因为下得心不在焉,早在三十六手前就大获全胜了,当时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还不是想你这老男人究竟会不会来!苏晏冷哼一声:“在想沈柒当年若不是受命于皇爷,何以今日会落到举国通缉、众叛亲离的地步。如今他功也立了,人也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了,也不知皇爷当初的承诺还作不作数。”

  “——什么!”朱贺霖吃惊道,“沈柒……是在父皇授意下叛国投敌的?他是个间者?”

  苏晏斜眼看他:“看来被蒙在鼓里的不止我一个。深入敌营的卧底,要吃多少苦、担多大险,时刻命悬一线的压力有多煎熬人,自不必我说。皇爷与小爷就给个准话,金口玉言的‘袁斌第二’,作数还是不作数吧。”

  朱贺霖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个出乎意料的真相,皱着眉不说话,望向他的父皇。

  景隆帝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连提白棋数子。棋盘上白方局势果然急转直下,眼见回天乏术了。景隆帝微微一笑,道:“你若能重活白子而取胜,朕便让沈柒官复原职,加赏荣衔,同时向天下公告他的功劳。若赢不了,朕不在其位也做不了主,你向今上讨这个恩典去。”

  朱贺霖龇牙一笑:“什么恩典?朕可没许诺过沈柒任何事。”

  苏晏看着这对一唱一和的父子,气得牙根痒。他知道父子俩打心眼里不甘愿放过沈柒,没奈何只能低头沉思,良久后一脸苦涩地摇头:“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我之前那个恶手断了自己的生路,如今确无回天之术。皇爷与小爷换个条件吧,我能做的尽力去做便是了。”

  朱贺霖心中暗喜,正要趁机提个非分要求,景隆帝却用一个眼神阻止了儿子,说道:“白子还有活路。”

  “——啊?哪里?”苏晏睁大了眼仔细找,却始终找不到所谓的活路。

  景隆帝见他乍喜之后又逐渐失落,将指尖一枚白子捏得快要碎掉,仍不甘心放弃。微叹口气,景隆帝伸手握住了苏晏的手背,引导着他的手指,将白子移至黑子阵地内,断然落下。

  苏晏低呼一声:“不就地做活,或是逃棋,反而要弃子?这不是自杀?”

  景隆帝道:“你那一子下入对方彀中,已是孤棋。与其想着如何救它,不如物尽其用,让它发挥更大的用处。今日,朕教你如何治孤——”

  “治理孤棋,当利用己方孤棋打入敌营的机会,彻底破坏对手的围空地域,手段凶狠,风险极大,但相应的收益也极大,以期最后达到翻盘的目的。

  “治孤的要领,是保留变化,并充分利用一切,包括己方的弃子。行棋应轻灵飘逸,可弃可取,瞄准对方的破绽后施展手段,方能化险为夷。

  “可施展的手段不一而足,你说的做活与逃棋,亦是手段之一。但在这局里,还有更高明的治孤之法,那便是弃子而获利。

  “打入的孤棋,并非一定要活,只要取得相应的利益就够了。强行求活,反而使己方处处受制于对手,越死越多。这时,不如弃子,你看——”

  景隆帝接连交替下了十几手黑白子,苏晏看出门道来了,脱口而出:“弃子设伏?”

  “不错。等对手发现设伏,已被拖入其中,黑子薄弱处被一击命中,白子反而夺得了主动权。”

  最后一手白棋,苏晏鬼使神差地下在了右上角小目——却不曾发觉,景隆帝引导他落子的手,在半途已经收回。这一手,是他自己下出的定局之子,成功转身,反败为胜!

  苏晏屏息望着盘上的黑白棋势,蓦然长长地吐了口气:“皇爷果然是……”他想说国手、圣手,但又觉得不足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最后叹息道,“天底下最会下棋之人。沈柒,就是你打入设伏的那枚弃子吧!

  “皇爷可以做活弃子,也可以故意走死,以冒险求取更大利益。但沈柒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弈者最终还是中了伏。可沈柒却不是一枚合格的弃子,他别有心机、胆大包天。有时朕怀疑,他既是朕的间者,也是弈者的间者。”景隆帝将提起的黑子洒在棋盘上,“很多时候,朕觉得他在观望形势,在权衡利弊,不到真正做下抉择的那一刻,朕看不透这个人的心。说真的,朕敢用他做弃子,才是这盘棋最大的风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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