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再世权臣 - 第 60 页

  屋内重新陷入寂静,沈柒扯出咬在牙关的染血纱布,重新缠回指尖,端起床边春凳上的一碗椴花蜜水,慢慢喝完。

  -

  吴名暂时在苏府住了下来,但这次执意不肯住主屋,而是在二进院的厢房落脚,比起住在三进院东西厢房的两个小厮,离苏晏还要远一些,显然是把自己放在了护院的位置。

  苏小北和苏小京对他的识相表示满意,故而态度也转好了些,刚开始还恼他之前不辞而别,但毕竟都只是十三四岁少年,很快就释然了。相处几日后觉得这人给啥吃啥,从不提任何条件,除了整天练功不爱闲聊之外,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日子平静地过去七八天,苏晏把锦衣卫的烂摊子打理得差不多,期间谢绝了几次深夜上门的巨额贿赂,婉拒了胭脂胡同的老相识——花魁阮红蕉的数次邀约,把自己经营得铁桶似的,一点缝都不给苍蝇叮到。

  吴名也察觉出他处境微妙,自动接过了车夫的活计,坚持要接送他来往各个官署和府邸。

  苏晏本不好意思麻烦吴名,但经历过一次意外,车厢险些被屋顶掉落的竹竿刺穿后,十分惜命地同意了他的护送。

  好在意外再没有发生过,他在准备进宫向皇帝复命的当日,收到了一封家书和一包衣物。

  信千里迢迢从福州寄来,是原主父亲,福州知州苏可仁亲手所书,说收到他金榜题名的捷报,全家都喜气洋洋,嘱咐他在京为官勤勉尽职,这一两年先不急着告假回家探亲,以免给上司留下因私废公的坏印象云云。

  在这封比公函还政治正确的家书后面,还附了母亲林氏的一小段亲笔,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比他那当官的便宜爹有人情味得多。还说道六月初七是苏晏的生辰,她这个远在边域的母亲,不能亲自下厨煮一碗长寿面给儿子,只能亲手缝制几套夏装,托信使一并寄来,希望长短合宜。

  苏晏看着包裹内精工细作的夏衫,不由叹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又问一旁伺候的苏小北:“今日是六月初一了吧?”

  苏小北答:“今年闰五月,大人忘啦,所以今日又是五月初一。”

  苏晏说:“哦,那我的生辰应在下个月。其实我连生辰都忘了,母亲在信中提醒了才记起来。”

  他魂穿过来的时候,原主就已经来到京城备考。他孤身住在客栈半年,并未见过原主的父母。虽然拥有原主的全部记忆,但也只像看了一场漫长的电影,悲欢离合都是别人的,与己并无切身感触。直到如今看到林氏的手迹,才从温煦的言辞和缱绻的字迹中,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亲情,于是决心在此世接替原主的责任,把二老当做自己的父母来奉养。

  不过,手书的末了,语焉不详的一句“当了官,就是大人了,朝堂不同于学堂,规矩甚严,莫要再旧念复萌,以免被人诟病操行,切记”,很是让苏晏琢磨了片刻,仍未明白林氏所说“旧念复萌”指的是什么?印象中原主性格文静,读书又勤奋,没什么毛病呀?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反正就算有毛病也是原主的,与他无关。苏晏将家书收入书房抽屉,整理好衣冠仪容,带上厚厚一本奏折和佐证材料,坐马车前往午门,进宫见驾。

  景隆帝下了早朝,听蓝喜禀告,大理寺右少卿苏晏已候驾多时,便传他御书房见驾。话音方落,皇帝略一沉吟,又改为了养心殿,并吩咐内侍提前备好茶汤点心。

  苏晏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养心殿内,见周围布置,知道是皇帝常住的地方,在此接受臣子觐见,是一种以示恩宠的表现。

  他在御前规规矩矩行了礼,忍不住偷眼打量皇帝——月余不见,皇帝似乎略有清减,但神采依然,恬淡宁静的面色像一潭深泉,炎炎夏日里见了,令人遍体清彻。

  皇帝也在端详他,微皱了眉:“怎么又瘦了一些儿,你家厨子还真想被治罪?彻查冯党之事,朕也知道错综复杂,又不催你,可缓着来。”

  苏晏感念皇帝的体贴,笑道:“不关厨子的事,公务也忙得过来,只是苦夏而已,胃口稍欠,入秋便好了。”

  想抱起来掂一掂,看究竟轻了几斤……这念头在皇帝脑中一闪而过。当着殿内外伺候的宫人,他若无其事地给苏晏赐了座,吩咐道:“折子给朕瞧瞧……喔,这么厚。”

  苏晏呈上奏折,垂手静待。

  皇帝一页一页认真翻阅完毕,有些意外,抬眼看他:“你这何止揪出了冯去恶的党羽,是把锦衣卫上上下下筛了个遍啊!百户以上一百余人,分上中下三等做了点评,比考核官员业绩的京察还仔细。怎么,想替朕给锦衣卫换一套新班子?”

  苏晏知道这般举一反三的做法,其实正中皇帝下怀,皇帝心底指不定多满意他闻弦歌而知雅意,只是表面工夫还要做足,便恭声禀道:“是臣多事了。但冯去恶经营锦衣卫多年,根深蒂固,若不如此彻底梳理,顽瘤难以尽除。臣想着,摘一个是摘,摘一串也是摘,不如借此机会,把虫蛀的坏瓜全部摘干净。

  至于调查的结果,臣自信尚能做到持论公允,不偏不倚,所有评点皆有据可查,皇爷可以再看看臣带来的佐证。另外在大理寺内,还有十几箱的资料,欢迎任何一位有异议的大人前来调档查底。”

  皇帝扬了扬奏折:“光看这份奏折,便知你是花了大心思,下了大力气的。你带来的东西都先留下,朕会命司礼监逐一梳理,列出条目给朕看,该擢升的擢升,该贬斥的贬斥,该问斩的问斩。锦衣卫浑浊多年,是该好好涤清一番了。”

  苏晏听皇帝一个字不提朝会和内阁,便知他是想亲自敲定新的锦衣卫官员名单,好将这柄利剑紧握在手。

  不知在这场激浊扬清的洗牌运动中,皇帝对沈柒又会有何新安排?应该不会低估了他的功劳吧?苏晏思忖着,该怎么不露声色地替自己的兄弟邀功请赏。

  自从见过沈柒的背伤,那副惨不忍睹的画面时而在眼前晃过。那样严重的外伤,皮肉尽脱,哪怕治疗得当,豫王送的秘药再灵验,伤势恢复得再好,也会留下极严重的疤痕,弄不好还会一辈子折损他的身手与体质。每次想起这些,苏晏的心底都涌起负疚和感动,总想在其他方面好好补偿他一番。

  但苏晏也知道景隆帝拥有那些城府深沉的帝王的共同点,心思缜密的另一面,就是重虑多疑。所以这份奖赏他不能明着讨要,以免让皇帝以为他与沈柒之间,除了道义之外还有什么私情或利益牵扯,反而影响了沈柒的前途。

  思绪在顷刻间百千转后,苏晏叹道:“诏狱刑罚太过酷重,审案时容易屈打成招。尤其是‘剥皮、断脊、油煎、梳洗’之流,惨毒难言,有违天道。臣斗胆,请陛下酌情轻之。”

  皇帝微怔,似乎参透了他悲天悯人的心境,觉得所言极有道理,颔首道:“你说得对。看卓岐那一身伤,便知狱刑之烈。今后诏狱十八刑,只留拶指、夹棍、杖刑等轻刑,其余当废。说到‘梳洗’,那个叫沈柒的锦衣卫千户,眼下如何了?”

  苏晏正想回答“他卧床养伤一个月,性命无碍,伤势好转,想来再过一两个月便能起身”,话在喉中,忽然警醒——

  沈柒早在东苑便出首上官,投诚做了皇帝的间谍,想必两下暗中联系不断。沈柒的伤势情况,皇帝可以直接问他,又何必来询问我?

  当即转了话锋,答:“臣料理完恩师后事,曾去探望过沈千户,感谢他救命之恩。当时他伤势仍然严重,如今过去月余,也不知将养得如何了。”

  皇帝道:“他在此案中立了功,又受了罪,朕心中有数,自当赏罚分明——你觉得把锦衣卫交给他来打理,如何?”

  苏晏装出一副吓一跳的模样:“这、是不是过于陡进了?啊,臣并非质疑皇爷的决定,只是……咳,虽然臣觉得似乎有所不妥,但锦衣卫乃上率亲军,自然是皇爷说了算。”

  皇帝淡淡地点头:“沈柒此人虽然忠心能干,但毕竟资历不足,晋升太快,反而不利大局。这样吧,进为正四品指挥佥事,代掌北镇抚司事务。”

  苏晏心中暗喜,面上也只寻常,说:“皇恩浩荡,想必他能领会皇爷苦心,日后尽忠职守,报效君国。”

  皇帝把奏折放在案上,起身道:“说了半天话,你也累了吧。”

  苏晏讨好道:“和皇爷说话,多久都不累。”

  皇帝浅笑:“你不累,朕都累了。来,陪朕用些茶点,再详细聊聊这一个月来你都做了什么,中午便在养心殿用膳吧。”

 

 

第五十六章 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诏狱深处的大牢内,鹑衣百结、蓬头垢面的重囚,手抓牢门栏杆,脸朝外嘶声问。

  几名狱卒围桌打着叶子牌,嘻嘻哈哈道:“是你人头落地的日子。”

  “不是判了腰斩,该是人胸落地才对呀。哈哈哈!”

  “怎么,还指望皇爷恻隐心动,赦你无罪,让你官复原职不成?别做白日梦啦,待会儿吃碗断头饭,老老实实上路去吧!”

  “哎哟,瞪我们!看到没,他还有力气瞪我们!我说冯去恶,你早就不是当初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了,这锦衣卫,也不再是你只手遮天的一言堂。变天啦!从上到下,全给那铁嘴钢牙的苏十二清洗了一遍,就连你亲手提拔的同知和佥事,也没有一个漏网的。如今的北镇抚司,你知道是谁说了算?是——”

  狱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甬道拐角处的身影,浮现出尴尬而阿谀的笑容:“沈大人……”

  沈柒一身藏蓝色妆花罗曳撒,过肩的织金飞鱼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乌纱罩顶,鸾带束腰,峻健中透着贵气,眉宇间那股阴狠的戾气也被新生的威焰掩盖了大半,倒显得比先前更英俊了几分。

  他没有搭理狱卒,踱到牢门前,半蹲下身,慢慢歪了头,端详铁栅栏间那一张满是胡须与污渍的脸。

  “六月初六。”沈柒开口道,语声平静而暗藏杀机,像淬毒利刃埋于鞘中,“今日是我受刑后的第五十七天。”

  冯去恶死死盯着他,咧嘴一笑:“你还真活了下来!看着伤势恢复不错,恭喜恭喜。”

  “全是拜你所赐,所以我不得不对冯大人说一声——同喜同喜。”

  沈柒站起身,勾了勾手指。顿时冲过来几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打开牢门,将冯去恶拖拽出来,其中一个大声道:“刑房已洒扫完毕,就等你梳洗打扮了,走吧冯大人!”

  冯去恶眼底露出惧色,咬牙道:“皇爷已下令废除诏狱酷刑,你们敢抗旨?”

  “身陷囹圄,消息还挺灵通嘛。”那名校尉讥诮道,“只可惜,这消息进得来,出不去,你就别替我们担心了。”

  冯去恶犹如落入油锅的活鱼,疯狂挣扎起来,仍被校尉们强行拖进刑房。

  沈柒最后走进来,反手关上门,森然一笑:“放心,都说了同喜,就不会占你便宜。我当初挨了多少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全还给你。”

  他吩咐行刑的校尉:“手下注意着点轻重,冯大人午时还要上腰斩台呢,要让他走得体面风光。”

  冯去恶被绑上铁制刑床,终于深刻地意识到,曾经对无数异己者施加过的酷刑,如今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望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刑具,他的神智被极度恐惧的洪流淹没,难以抑制地高喊起来:“不!不!我不受刑——”

  “这可由不得你。”行刑校尉从旁边烧开的大锅里舀出一勺沸水。

  冯去恶像条走投无路的残喘野狗,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此刻主宰他命运的人:“沈柒!沈柒你放过我!我宁可挨一刀,挨十刀,身首异处,也不受这鸡零狗碎的折磨……我向你赔罪,给你磕头,你放过我!”

  “冯大人当时折磨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软弱嘴脸。”沈柒快意地冷笑。

  冯去恶见他不为所动,牙一咬心一横,说:“只要不上刑,我拿一个天大的秘密与你交换。”

  “秘密?嗬,我不稀罕,你带进棺材里陪葬吧!”

  “难道你真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陷害豫王,动摇东宫?为什么我好端端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去经营,反而背着皇爷暗下活动,最后惹到不该惹的煞星,以至赔上条性命?”

  沈柒不语,目光暗沉。

  冯去恶见他心动,又说:“这个秘密可以让天地翻覆,或许会带给你巨大的灾祸,但同时也是泼天的机缘,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听。”

  沈柒沉凝片刻,缓缓扯动嘴角:“你不必关心我的胆量,只需知道,比起空口无凭的交易,我宁可相信被酷刑折磨到崩溃后的招供。”

  他狞笑道:“来吧,冯大人,水要凉了。”

  -

  六月初七这日,苏晏因为生辰获准休沐,不必去大理寺当值。他痛痛快快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慵懒地起身穿衣。

  桌上放了套大红圆领衫,是母亲林氏新手绣了织金仙鹤的吉服,取仙鹤延年之意,颜色款式都十分入时,就是腰身略显紧窄。毕竟他离家大半年,少年身量渐长,母亲无法量体裁衣,难免尺寸有些偏差。

  苏小京服侍他洗漱更衣完毕,惊喜地说:“大人这样穿更好看!平日里官袍都太肥大啦,如今这窄衫子一穿,衬得肩宽腰细腿长,就像北哥念的书里说的什么,风流……对,风流蕴藉!”

  苏晏也觉得这个时代的服装,除了曳撒还算便于行动,其他什么官员的公服、常服,包括日常的道袍、直裰、澜衫,都是宽里宽当,就靠一根腰带束着,走路都觉得袴裆漏风。如今穿了身紧的,才找回一些安全感,照照镜子,自觉又多了几分英武。

  苏小北敲门进来,端着个漆盘,盘里搁了个盛满的酒杯,笑嘻嘻道:“祝大人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手机版|搜书书小说论坛

GMT+8, 2024-5-29 14:31 , Processed in 0.031283 second(s), 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返回顶部